时间推移到二十世纪的一千九百六十四年春天,我九岁了,爸爸说:你应该去上学了。
那天,爸爸破例没有去上班,领着我到邻近的一个小学校去报名。我还记得:那天很暖和,阳光很足。那个小学校离我家不很远。途中,我一遍遍背诵着老师可能问到的问题。比如:家里有几口人啦?爸爸、妈妈的名字啦?因为去年没埋掉我妈妈时,爸爸领我来这儿,我就为了没能答出家庭住址而被那个梳背头,戴黑边眼镜的刘老师“辞”回家的。
路途很近,我和爸爸不过走了七八分钟左右,我的启蒙学校就近在眼前了。她叫花园小学,就其当时的规模,在我们这个下中等城市里属佼佼者,提起来没有不知道的。
因为还没有开学,学校里很宁静。爸爸领着我来到一个女老师面前,她很年轻,看面相至多不过十八、九岁,很漂亮。她说自己姓车,我当时很感到奇怪,因为以前我没有听到过这个姓。她听完爸爸说明来意,就把我拉到她跟前,做出一付大人的模样把手放到我的头顶上,那双手又轻又软,很白,像玉石刻的,有点像妈妈的手,引得我几次想把脸贴上去,终于没敢,因为爸爸正在拿眼睛看着我。
她问我:“你几岁啦?”声音很温柔,很甜美。我告诉了她。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又告诉了她,心里正准备她提问家庭住址时,她却收回了放在我头顶的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转过身对爸爸说:“可以了,他被录取了,这孩子真可爱。”
爸爸笑了,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其实爸爸笑起来很帅气、很好看,正经“帅哥”一枚,不然,也不会有我这么帅气的儿子。只是我有很久没看见他这样子笑了,至少,从我妈妈被埋掉后再也没见到他这样笑过。说起来,那会儿爸爸长得特像我,不,这话现在应该反过来说,只是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的爸爸额头很宽,眼睛很大,眼窝深深的,鼻梁高高的,这个惹得许多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混血儿,还说我特像阿尔巴尼亚人。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混血儿,更不知道阿尔巴尼亚在哪儿。后来知道了混血儿就是杂种的意思后,特意问了奶奶,“爸爸是阿尔巴尼亚人吗?”奶奶笑得咯咯的,骂我:“鳖羔子,你爹是俺自己接的生,你爷、你奶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山旮旯,啥时跑阿啥亚去了?阿啥亚在咱国家啥地方?”我也跟着笑,知道了我确实是正宗的中国人、龙的传人,和阿尔巴尼亚没有半毛钱关系。
“谢谢你。”爸爸笑过之后低声对车老师说,眼里不知为什么浸满了泪花,拉过我用他长满硬胡茬的下巴在我的脸上用力地蹭了一下,那坚硬的胡茬刺得我直想哭,可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忍住了。说实话,小时候我可不是爱哭的孩子,就在爸爸拉起我要走的时候,我猛的拉住车老师的手大声说:“车老师,您还没问我家庭住址呢?”
车老师愣住了,半晌才笑出两个酒窝儿,说:“对啦,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好,说说看,你的家住在哪儿呢?”
我骄傲地挺起了胸脯,我想这回我绝对不会忘,爸爸也许会忘记:那回为了我没答上这个家庭住址而没能报上名,没等到家他的大巴掌就狠狠地“摸”了我屁股一下,弄得我回到家还不敢坐下,这回,我可一定要答上来,也好挽回一点面子。
“车老师,我们家住在××市ZQ区互助街互助里10—58号。”我十分流利地说出这一串咬嘴的词句,看也不看车老师,挺胸抬头向门外走去,心里美滋滋的,直到我出了门,爸爸紧走两步才撵上我,拍了拍我的头顶说:“好儿子,有俩下子,爸爸今天下班带你看电影去!”
我得承认:爸爸对我还是十分偏爱的,我有一个姐姐,还有小妹、小弟和一个直到我十八岁后才见了面的哥哥。我们几个,我和小妹相差两岁,小妹和小弟却差了四岁,这让我有时候想想就奇怪:小妹和小弟怎会差四岁呢?间隔多出的两年是怎么回事呢?这中间会不会还有一个呢?另外,姐姐怎么长得不像我和小妹、小弟呢?果然,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证明我的奇怪是有道理的。不过,后来的事后来再说,关于小妹、小弟相差的两年,关于姐姐为什么和我们长得不像,我在后面还会提到。特别是哥哥更得好好写上一笔,因为,他的突然出现险些打垮了爸爸。
那时小弟还小,小到整天赖在奶奶怀里不肯下地,爸爸因为他是在妈妈被装进木匣子前出生的,妈妈生他时吃了不少苦,累垮了身子,心里有些不待见他。姐姐、小妹当然是女孩儿,爸爸多少有点重男轻女,所以,在那些年,几乎把仅有的一点父爱都给了我。
那天下半晌,我破例没有出去玩耍,我的小伙伴小玉、牛子、哑吧来找我去军营仓库抓野猫,我也没去。惹得奶奶几次用手摸我脑门,以为我病了。我心里却盼着爸爸快点回来,生怕出去忘了时间误了看电影。
时间一分分熬过去,到吃晚饭时间了,爸爸没有回来。我胡乱吃过奶奶做的饭,看看挂钟时针已经指向“6”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自从妈妈走后,这在他是常有的事,可今天他答应领我看电影,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在家里呆不住了,我知道爸爸工作的那个钟表店不远有个电影院,叫人民电影院,今天正上映新片《马兰花》,听小钰说:这个电影棒极了,那么一朵小花儿竟有那么大的神通,善良的人最后用它打败了坏人,取得了胜利。
电影六点半放映,我怕和爸爸走岔路,把爸爸能回家的两条路都溜了一遍,不见爸爸的踪影。眼看时间就要到了,我急得只好跑到爸爸的单位去找他。
到了钟表店门口,天有些蒙蒙黑了,又过了一会,路灯亮了,我那会没有手表,可我猜想时间一定过了。就站在钟表店的大玻璃窗前向屋里张望,这一看委曲得我眼泪几乎掉下来。屋里,只见爸爸坐在一张木桌前,正对着几个围着他的叔叔、阿姨说什么,桌上放着一张画了许多线条的纸,也许他们在下棋?我的心里更气了,不错眼珠地瞪着爸爸,希望他能一回头看到我而想起自己的承诺。可是,五分钟过去了,爸爸仍在说,根本不回头,这时,我看到爸爸对面墙上的那一排排挂钟,分针、时针只差一点点就指到“七”上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眼睛看着爸爸心里说:说吧、说吧,我看你能说到什么时候!
我在等待,心里充满了懊恼,天气似乎也受了我的感染,突然变得阴沉不堪,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虽然是小雨,时间不长也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因为白天很暖和,我穿的不多,只有一身单衣罩着秋衣秋裤,浑身凉丝丝的,像有千万条小虫往身体里爬,当时,我真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永不再来。可是心里却像有人在劝我:再等等,也许再过一小会儿爸爸就会看到我,就会带我去看《马兰花》,哪怕只看半场呢?
现实是:爸爸仍旧没有回头看我,钟的时针指到七点半了,小雨变成了雪花,很快把我变成了雪孩子。其实,我只要向前跨出几小步,就会走进暖烘烘的屋子。可我的心却执拗地不许我这样做,似乎我只有变成了雨孩子、雪孩子才能完成对爸爸不守信诺的惩罚。我终于没有动,尽管我的身上已是一层冰、一层雪,脑袋里依旧只有一个念头:爸爸,你为什么说话不算呢?
“军儿,军儿——”是奶奶的声音,我清晰地听到了,却不愿回头,我还不知道自己已冻得半僵,过往的行人匆匆忙忙,谁也不曾理会路沿上立着一个雪孩子。
奶奶跌跌撞撞地跑来了,现在的孩子只知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却要说:世上只有奶奶好,奶奶疼孙子舍得一切。奶奶那时才五十多岁,我的爷爷也还活着,就在SD的一个小山村里生活,要不是因为我们,奶奶怎会离开爷爷到这里来呢?而且一分别就是十几年,我觉得这完全是为了我们几个孙男孙女的缘故。
奶奶的小脚前面我说过了,虽然后来放开了,可那骨头已定了型,怎么舒展也不及我的小脚大,从那次以后,每当奶奶洗脚的时候,我常常用手抓搔奶奶那几乎被弯起的脚趾完全盖住的脚心,每逢这种时候,奶奶就会笑得浑身打颤,泼我一脸水花,笑骂我:“小鳖羔子,看俺咋整治你!”其实,奶奶从来也没有“整治”过我。
奶奶颠着小脚,从我身边风风火火地跑进门里,撞得那扇门“乒乒”作响,我眼睁睁看着奶奶跑到爸爸跟前,拉住爸爸大声地问什么,爸爸听后似乎也很着急,一下子站起来,急匆匆向门外冲,带着那几位叔叔、阿姨呼呼啦啦从我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奔过去,奶奶撵不上他们,出了门他们已跑得没了影,急得奶奶干搓手没办法。
我真想喊奶奶一声,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可我一声没吭,我的嘴似乎不太好使,要知道我在雪地里已冻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不能说这是我的刚毅,当我看到爸爸急火火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我的心里感到一种小小的报复过的欣喜。
过了好久(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他们回来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一直等在门前的奶奶见爸爸没找到我,身子一歪跌坐到雪地上,无声地哭了(奶奶从不放泼地哭),哭着哭着,她突然止住了,抬起头,眼里放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对爸爸说:“老大,俺的孙儿就在这搭儿。”说完,她就看见了我(这事真是个谜,我现在也没想明白,当时,我站在那儿,直挺挺的像根雪柱,那么多人从我身边跑过来、跑过去,那么双年青的眼睛都没有看到我,奶奶事先并没有看到我,联想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也是奶奶的呼唤救回了我,那事更是奇怪得很,无法解释的。也许冥冥中真的有鬼神指引吧?这才让奶奶看到了我),奶奶从地上爬起来,几步奔到我身前,一把抱住我,眼泪如雨落下来:“军儿,军儿,俺的大孙子!你、你咋的了啊……”
我只觉得自已像根木头似地倒进奶奶的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次我虽然完成了对爸爸不守信诺的惩罚,却是奶奶救回了我,所以,直到今天只要我想起奶奶,还时常觉得面颊上有两条凉冰冰的东西流过,那是奶奶为我流过的泪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