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的高烧刚退，奶奶烧了热水，扶我起来给我洗脸，洗完了水还是热的，奶奶舍不得倒，就用那水洗自己的脚。就在奶奶脱掉袜子，把脚放进脸盆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奶奶的脚和我的，不！奶奶的脚不光和我的长得不一样，和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妹妹的都不一样！小小的、尖尖的，这是什么样的脚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啊……
奶奶的脚从正面看，像经过多次水煮火烧之后，脱掉了正常人脚的形状，只剩下一个难以形容、诡异的肉疙瘩。正常人我们能看到的是五个脚趾，奶奶的整只脚能正面看到却只有一个向前挺起的大脚趾，其它四个脚趾全看不见了，它们去了哪儿？等我从侧面看奶奶的脚，天哪！真的好恐怖！这哪里是脚啊？脚趾和脚跟原本风马牛不相及，隔着脚心那么远哪！如果事先我没有看到奶奶的脚，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人的脚趾竟会与脚跟长在一条直线上！小脚趾竟会几乎贴在脚跟上？！这怎么可能啊？奶奶的脚心呢？奶奶的脚又怎会这样小？不及正常人三分之二大，像个正三角！四只脚趾全部弯进原本是脚心的地方，脚趾的正面变成了脚心，整个脚除去变形了的脚跟还能看出一点原来的模样，别的全都看不出来了，这也太怪异了？！
这是怎么长的啊？难道奶奶生下来脚趾就这样啦？那还怎么走路啊？那奶奶岂不是个怪物？
奶奶勇拦惊马那天没有扎裤脚，裤脚盖住了脚面我没有看到。今天，奶奶洗脚把裤脚挽起来了，露出了小脚，这让我感到万分惊奇，我那会儿胆也大，就趁奶奶不注意，搔了奶奶残存的“脚心”一下，奶奶痒得脚下一动，差点拨撒了水。笑得咯咯的，打了我手一下，说：“大孙子，你这是好了，知道逗奶奶玩了，待下看奶奶咋整治你！”
我还是奇怪啊？就问奶奶这小脚是咋来的，我的脚咋不是这样呢？奶奶又笑得不停，手指点着我的额头笑喘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俺的傻大孙子，你也没缠过咋会有呢？”
“缠？咋缠呢？脚长得好好的，干嘛要缠它呢？”我再问，奶奶不笑了，说，这脚是她几岁时，她娘就用布一层层的缠，紧紧的缠，把脚趾硬性缠向脚心，再把布牢牢缝上。刚开始脚疼得根本走不了路，一层层烂，再一层层好，最后，硬是把脚趾头缠得弯进了脚心，脚才变得这么小。
“奶奶，那您不疼吗？”
“疼！咋不疼呢？疼得钻心啊！”
“那您还缠？”
“不缠怎么行啊？那会儿都这样，脚大嫁不出去啊？”
“那就不嫁呗！反正要是我就不缠！”
奶奶听了我的话又是笑个不停，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笑，这有什么可乐的？我真是想不明白了：本来，那么让人痛苦的事，偏偏还要去做，心甘情愿地做，也不管那后果是什么，小小年纪就把行走天地间的脚弄残了，这一辈子得遭多少罪啊？！
还有，奶奶缠了这双小脚，想做一件事情要比没缠过脚的人得多付出多少啊？！当年，如果奶奶没有坚定的意念支撑，靠这双小脚她怎么可能爬到那么高的山上，给八路爷送饭，帮八路爷递手榴弹，和八路爷一起打鬼子？！
其实这些只是我当时的想法，对奶奶后来的付出压根无法理会。奶奶当时对缠足的痛苦描述得太轻描淡写了，以至于多年后我有了电脑，上网查了一下，这才知道所谓“三寸金莲”的来历，这才知道奶奶有那样一双异于常人的小脚，竟要经历试缠、试紧、裹尖、裹瘦、裹弯，历时几年才能完成。其过程简直就是人间炼狱！我不想在这里掉书包，那些过程网上一查便有。我只想说：奶奶是那样一双小脚，她为了我们长大得多付出多少的艰辛！
原来，我的奶奶不是怪物，我的奶奶是英雄，真正的巾帼英雄！不说别的，就是那天奶奶勇拦惊马，就是大脚男人也办不到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中，奶奶靠了这双小脚为我、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可惜，那时候我没有照相机，更想不到为奶奶这双付出无数艰辛的小脚照张相，现在回想起来，奶奶的小脚真的美丽无比，夸她三寸金莲不为过，假如没有这双小脚一步步的付出，我们这个家也许在那个为妈妈出殡，阴冷的早晨就破碎了。
那天，奶奶还说了句让我几十年后才弄明白的话：“大孙子，俺的小脚是让旧社会祸祸的，比不了你爹的腿，那才是有功劳的腿，那回你爹的腿要不是给国军的炮弹崩坏了，说不定早是解放军的大军官了。”
这我倒没看出来，奶奶陪我坐棺材头时不是说，爸爸“打个国军刚上去一炮弹就给轰回来”了吗？爸爸的腿咋又成了“有功劳的腿”了？再说，爸爸的腿也看不出来受过伤啊？要是爸爸真像奶奶说的那么能，咋混到现在连个党员都不是呢？那时，我对奶奶说的话压根不信，等到我相信了的时候，我的爸爸早已化成了骨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