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没有一丝光亮，天空中堆聚的团团乌云，像是压在张正一心头上的久久未能散去的阴霾，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张正一背着双手，低着头，顶着宽大的额头，在自家院子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徘徊不定。这个能够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呼风唤雨，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困难的中年汉子，越来越意识到“屁股决定脑袋”的道理，农校的党委书记和一野二军十六师三十八团政委的角色不一样，搞育种工作和带兵打仗更是两码事。
当年打淮海战役的时候，后方有500多万老百姓拿小推车给解放军运送食物，连陈毅元帅后来都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推车推出来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正是小推车的力量把张正一感动了，也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了粮食的重要性。战士们上战场打仗，要是吃不饱肚子，哪还能扛得动枪？后来，他亲自带兵从国民党手中抢救出任重远教授和碧玉麦种子，任重远的妻子陈淑娟为抢种子不惜牺牲性命的行为，让他大为震撼，也对一颗小小的种子产生了极大的敬畏。解放战争胜利后，张正一一直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和平年代，老百姓最需要啥，不就是一碗热饭嘛，他就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农校！说实话，刚来的时候他的确很不适应，感觉特别别扭，看着一望无际的麦子，总有种有劲使不上的感觉，心里那个急啊！就想着这一根根麦子要是一杆杆枪就好了！后来，张正一渐渐明白，麦子不是枪，但却不见得不比枪重要！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粒小小的麦种，看起来微不足道，却是为新中国的千万建设者提供能量的基础和根本。张正一开始学着适应农校的育种工作，跟着大伙儿一起起早贪黑的下地劳作，在田间地头接受风吹日晒。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当年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钻地洞、躲炮弹，都一直没变黑的他，来到农校以后，反而越来越黑。不过，这也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他始终认为，只有通过亲身例行的学习和了解，才能更好地领导农校的育种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的建设任务紧急而繁重，可农校重点研究的碧蚂杂交麦却好几年没能成功，张正一和任重远一样十分焦急。农校刚刚成立了育种小组，准备大干一番，秦鹤鸣这下子却把组长任重远教授给气到病房里去了！“哎！”张正一停下脚步，抬起倒竖剑眉下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仰望着黑洞洞的夜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之所以愁得大半夜睡不着觉，正是因为秦鹤鸣。白日里，他去医院看望任重远，任教授将秦鹤鸣取得第一名的真相告诉了他。
“人呀，总归到底都有个命，什么人该干什么，都是上天注定的。这不是迷信，而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天赋！”知道了秦鹤鸣只做了一道题的事，张正一非常惊讶，任重远教授给他解释，秦鹤鸣在部队上可能会取得一定的成绩，但若留在农校，凭借他的育种天赋，一定会做出最大贡献。
任重远又恳求说：“张书记，你是农校的一把手，我真心希望你能为农校着想，无论如何要把秦鹤鸣留下来！”
张正一心中暗叹，这实在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他本来是要引荐秦鹤鸣去参军的，可是现在，为了育种工作，作为农校党委书记的他，义不容辞必须要把秦鹤鸣留下来。两难啊！张正一夹在中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咚咚咚！”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么晚了还有谁来？张正一疑惑打开门，看到了老战友刘胜利。
“你夜猫子啊，二半夜的过来啦，有啥急事？”
“行军打仗惯了的人，哪还分啥白天黑夜。”刘胜利胖嘟嘟的脸上挤出一堆笑，他把手里的一本花名册递给张正一：“这个，你看看。”
张正一接过花名册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他还想让刘胜利帮他出出主意，看如何解决秦鹤鸣的去留问题。他没想到，刘胜利不但没帮上他，反而又将他带入了更困难的地步。花名册上一长写满了学生名单，而赫然排在第一名的，正是秦鹤鸣。
“这些学生都是我和胡龙主任千挑万选筛出来的，这次选人工作我们收获颇丰，我迫不及待的赶紧拿来让你看看，”刘胜利欣喜地说道，“当然，他们还需要经过最后一轮的面试考核，如果考核通过，我们就可以带人走了。”
“不行！”张正一着急的大喊一声，反倒把刘胜利给吓了一跳。事情再不能隐瞒下去了，尽管当初还是他给刘胜利和胡龙推荐了秦鹤鸣，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都要想办法把秦鹤鸣留下来。于是，张正一把任重远要将秦鹤鸣留在农校的想法告诉了刘胜利。
“老战友，我现在的身份不同了，我首先是农校的党委书记，必须要站在农校的立场考虑问题。所以，我求你帮我出出主意，能不能把秦鹤鸣从这册子上划掉？”
“老战友，你……你这不是让我违背组织纪律么……”刘胜利被张正一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如果你想要秦鹤鸣留校，目前来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说服胡主任放弃秦鹤鸣；二是秦鹤鸣本人主动放弃。胡主任是一个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纪律性非常强的领导，他看上的人，你根本不可能说服他放弃。所以，只有秦鹤鸣主动放弃，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秦鹤鸣的理想就是要参军报国，要想让他主动放弃，更是不可能……”张正一再次把目光对准了黑洞洞的天空，长叹气道，“唉！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啊？”
兴许真的是老天帮忙，把张正一的呼声传递给了任重远。这天晚上，任重远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整晚没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悄没声息地穿好衣服，望了一眼还趴在床边的任慧敏，轻轻推门走出了病房。
外面起风了，任重远深吸一口气，似乎闻到了风儿吹来的那再熟悉不过的麦香。他顺着麦香飘来的方向一路走去，不远处，一大片麦田出现在眼前，随之出现的还有朱贤声教授细长个的熟悉背影。
朱贤声看到任重远，吃惊不已：“重远，你咋从医院跑出来啦？”
“嘿嘿！有几天没见了啊，来瞧瞧我的老伙计们……老伙计，你们想我了没有，我可是想死你们了啊！”任重远弯腰查看麦苗，目光里充满了思念之情。
“重远，秦鹤鸣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朱贤声担忧地说，“我也算是过来人了，据我看，这次来招人的好像不是一般的部队，应该是有些来头的，要想从他们手里把人抢出来，恐怕不容易！”
“第一年稳定，第二年分离，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还要分离，第七年，培育一个小麦新品至少八年以后才能达到基本纯合！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小麦育种更困难的事啦！你说，这么困难的事情我们都不怕，还怕去抢一个人！”任重远挺直了腰板，目光依旧望着麦子，自信地说道，“小麦的习性我了解，只要是吃小麦长大的人的习性我也都了解！无论如何，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要把秦鹤鸣留下来！”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啦！”朱贤声抬起清瘦的脸，天边，大片的乌云翻滚着弥漫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