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已经被团团围困。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外,石闵都安排人马扎下营寨。但乞活军毕竟人马有限,石闵将主攻的方向放在了东门。
一连五天,乞活军日日强攻,坚固的邺城已经残破不堪,然而大赵军仍然在做着最后的顽强防守,这是他们的都城,也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他们知道,一旦城破,他们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石琥终于明白,如今的大赵已经不是他英雄的父亲当年留下的那个雄强伟大的帝国,如今的大赵军队已不是当年那支战无不胜的大军。这个帝国已经被他完完全全掏空了,它已经难逃覆灭的命运,而如今只不过是在做垂死的挣扎。
石琥还在皇宫的内殿,他焦急地踱来踱去。
众人不住地劝道:“陛下,赶紧撤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石琥摇了摇头,粗声大气地吼道:“不走,我手头还有人吗,我要和他拼到底。”
石琥想了想,又不解恨地吼道:“我不信拼不过石闵,当年我差点要了他的命,这次也一样。”
麻秋焦急地说道:“陛下,今非昔比了,如今乞活军兵强马壮,我军连日来死伤惨重,邺城怕是守不住了。”
彭彪也不停地附和。
石琥声嘶力竭地吼着:“我辛辛苦苦修好的邺城,难道要留给那小子,我这里有铜雀台,华林园,我还没玩够呢。”
众人心中暗自苦笑。
夔安说道:“陛下,再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再不撤的话,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石琥仰天长叹一声,“哎,就依你们吧,可如何才逃地出去啊。”
夔安眼珠转了转,说道:“我有一计,叫声东击西。”
乞活军中军大帐昏黄的火光下,李浓将众将全部叫到了床前。他伤势沉重,奄奄一息。跳动的火光下,他蜡黄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如同树木干枯的枝叶。李浓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现在只能为乞活军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李浓用尽全部力气,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就要走了,我把你们找来,就是要把最后的事情安排好!”
所有的人都在默默流泪。
“我要走了,可是反抗还要继续。这支队伍不能一日无主。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支队伍今后将由石闵统帅,你们一定要辅佐他,听他号令。你们要相信,他一定会带领我们反抗胡人的屠杀和暴行,一定会带领我们取得最后的胜利。”
众人使劲地点着头,纷纷说道:“请大帅放心,我们今后一定听从石闵将军号令。”
李浓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李农转向石闵:“孩子,今后这支队伍就靠你了。”
石闵流着泪使劲地点着头。
“孩子,你遭受了太多的罪孽,承受了太多的打击。我希望这一切都不能将你击倒,而是让你更加强大。”
“孩子,一定要带领好这支队伍,这支队伍不光关系着你个人的仇恨和命运,还关系着整个汉人的仇恨和命运,你们的命运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李农停了片刻,沉沉地喘了几口气,然后继续艰难地说道:“孩子,这一切本就是你的。这支队伍本就是你父亲一手创建的,这些年我爬冰卧雪,南征北战,为了这只队伍,我倾尽了全力。可这不过是你父亲所做事情的延续,冥冥中,我一直觉得未来必定属于你,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现在,我可以去见你父亲了,我是多么高兴啊。这些年来我总是时时梦起和你父亲并肩作战的日子,随着年事渐高,这个梦越来越频繁,我想是你父亲想念我了,要我快去陪他。不过,见到他,我可以自豪地说,冉良,我没有辜负你,乞活军比以前更强大了。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自豪地说出这样的话。”
李浓用尽全部的力气最后说道:“孩子,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也不要辜负全部汉人的期望。你一定会成为这支队伍最伟大的统帅,你一定会成为在这个乱世拯救汉人的伟大英雄!”
李浓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再也听不到,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石闵跪了下去,紧紧握着李浓的手,任泪水尽情流淌。
自他加入乞活军两年多来,是李浓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渐渐感觉到这里就象一个大家庭一样有着亲人的温暖。在他时时被狂暴的复仇心所左右而无比的冲动时,是李浓的谆谆教诲和开导让他暂时平复了暴躁的心。两年多来,李浓细细传授他兵法韬略,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平生所学和与胡人多年的征战经验尽数教授于他。
而现在,这个人走了。石闵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地离不开他。
战争还在继续,因为李浓的离去,石闵下令休战一天,全军祭奠李浓元帅。临时搭建的灵堂挂满白幔,李浓安静地仰卧在白布丛中,他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装,陪伴他的是他一生的征衣,还有他征战沙场杀敌无数的长枪。
乞活军的战士都在默默流泪,他们深深地怀念这个带领他们反抗胡人暴政,倾尽全力拯救北方汉人的英雄。
傍晚时分,邺城送了战书,相约明日辰时在东门决战,石琥将亲自督战。看到石琥的字迹,石闵感觉到血在燃烧。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复仇的日子终于来了。
冬日的太阳刚刚升上地平线,大地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乞活军已经在东门外整齐列队,他们每人臂缠白纱,以纪念刚刚故去的李浓元帅。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他们要用一场胜利来祭奠李浓的英灵,他们要用羯人的鲜血来偿还他们欠下的血债。
石闵一身黑甲黑袍,胯下彪悍、暴躁的朱龙马如一团烈火般不耐烦地打着前蹄。与众不同的是,石闵没有臂缠白纱,而是在头上扎了一条孝带。晨风吹动他的黑袍,远望如地狱的使者。
石闵两眼喷射着仇恨的火焰,注视着对面的大赵军,他们也早已列队完毕,严阵以待。队列的最前方是几名默默无名的战将,中间是一顶华贵的车辇,车辇挂着纱帘,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胖大的男人端坐其中。
麻秋、彭彪等虎将竟然不在阵中,石闵隐隐有些疑惑,然而车辇中的人让石闵的心完全被仇恨占据,他已经没有心思来细想是否有蹊跷。
一阵震天的鼓声响起,石闵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乞活军的战士如同猛虎下山般狂吼着涌向敌阵。而迎面而来的,同样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大赵士卒。
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双方都明白这是生死相博,喊杀声震耳欲聋。石闵舞动长枪在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羯人披靡而倒。石闵催动战马直取率军的几员战将。四五人围拢上来企图夹击石闵,希望依仗人多抵挡住石闵的狂攻。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石闵横扫长枪,瞬间蹦飞一人手中长刀,还未待其反应过来,石闵闪电般顺手一刺,将此人挑落马下。在众人目瞪口呆稍一犹豫的时刻,石闵连续几道划刺逼其中两人,另一人一时只能独立支撑应付石闵,而他哪里是石闵的对手,石闵长枪一抖,几乎没有任何虚招,而是蛮横霸道地直直刺来,此人明知长枪刺来,做好准备用尽全力想架开,然而依然是徒劳,长枪深深刺入此人前胸。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剩下的几人一看情况不妙,立时拨马想逃,然而石闵已然收枪追了过来。一人转身稍慢,刚掉头逃出几步,石闵已从身后赶到,这一次石闵根本没准备收枪。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几人,石闵催动战马,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并且用尽全力将长枪刺出,石闵最猛烈的力量,加上战马狂奔的冲力,长枪笔直地从此人身后穿透而过,顺着前进的方向直没入手握的地方。石闵瞬间放手,催动战马从其身后超越,然后在其身体前方再次握住长枪并蛮横地将枪从前方抽出,此人甚至还未完全丧命,愣愣地看着长枪由后而前穿过身体并被石闵再次抽出,最终“库通”一声倒地而亡。而石闵转眼间已追上剩余几人,刷刷几枪将其余人等挑落马下。
眼见主将战死,大赵军顿时乱了阵脚。在乞活军的猛烈冲击下,大赵军终于崩溃了,众人开始慌不择路地狼狈逃向城内,而乞活军则展开了猛烈的追杀。
就在这激烈的厮杀中,石闵忽然隐隐听得东门方向传来阵阵喊杀声,他心中一惊,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瞬间意识到其中有诈。他奋力冲破人群来到车辇前,一枪挑开纱帘,只见一个胖大的男人穿着石琥的衣服被牢牢锁在车辇里,而这人显然并不是石琥。
石闵大脑“嗡”地一声,他立即大吼一声,立时点了几百精兵冲破人群杀入城内,并且向着东门的方向急速赶去。
当石闵赶到时,果然见到一支约两千人的大赵军正在奋力突围。虽然他们只有两千人,但看得出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壮猛士。而带领这支队伍的,正是麻秋、彭彪等一班虎将,他们冲在最前面奋力拼杀,而石琥拖着肥胖的身躯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跟在他们后面奋力向外突围,后面还有几辆大车满载着家眷紧紧跟随。
在他们的猛烈冲击下,东门的乞活军已然支持不住,阵型渐渐被冲出一个缺口,麻秋、彭彪等人护着石琥眼看就要冲出包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石闵奋力赶到,他一马当先从斜刺里冲出,拦住了石琥等人去路。石琥等人一看,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石闵跃马横枪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他们,他一言不发,但能感觉到他复仇的怒焰,他握枪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恨不得立刻刺出这复仇的一枪。血腥扭曲的面容配着满是血污的一身黑袍,让他看上去有说不出的恐怖。
麻秋、彭彪等人无奈,把心一横,众人挥舞着各自兵刃冲了过来。石闵毫无惧色,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舞动长枪尽展平生所学,使出全部力量与他们厮杀在一起。
而使出全部力量的石闵竟是那么的可怕,众人根本无法近身,一旦沾上石闵的长枪,无不被震得虎口迸裂双臂发麻。几个回合下来,石闵一枪刺出直入彭彪前胸,瞬间将其挑落马下。紧接着,石闵连续几枪又挑落几人。麻秋只觉得头皮发麻,天下第三猛的彭彪竟然抵挡不了石闵几个回合,自己与石闵交手只能是白白送死。
石琥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他还不死心,催动战马企图逃脱这死生之地,然而石闵已然纵马挺枪杀来。
石琥焦急而暴躁地大吼:“麻秋,快来救驾,给我杀了这个逆贼。”
麻秋刚想催马赶来,但他看看石琥,又看看石闵,明白这只是有去无回,如今石闵全力捕杀石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咬咬牙,心中默念“对不住了”,然后一拨马,朝着相反的方向冲杀而去,背后只听得隐隐传来石琥一会对他恶狠狠的咒骂,一会对他的苦苦哀求。然而麻秋此刻只能自顾自往外冲杀了。
众人还在保护着石琥,而部分人跟随着麻秋拼命突围。石闵奋力杀散人群,冲向石琥。借着这个时机,麻秋带着不到一千人终于杀出重围,远远向着北方逃去。
而更多的守护着石琥的人渐渐放弃了抵抗,面对勇武无敌的石闵,面对疯狂顽强的乞活军,这时的反抗已经完全是徒劳了。厮杀终于平息了下来,石琥骑在马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
石琥满脸横肉更加地扭曲和可怖,他死死地瞪着石闵,伸手指向石闵,吼道:“你……你……”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闵瞪着血红的双眼慢慢打马来到石琥面前,他同样死死地盯着石琥,两眼似乎能喷射出火焰。
石闵慢慢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让这战场的空气浸润自己的心肺。良久,他慢慢睁开双眼。突然,石闵爆发出一阵震天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笑声是那么的疯狂和可怕,那么地令人毛骨悚然。笑声在战场上空久久回荡,震荡每一个人的耳膜。
石琥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害怕,还有那无比的悲凉,他似乎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这些感觉他从来没有过,过去他一贯高高在上,从来都是他对别人无情地杀戮,欣赏着别人的恐惧。现在他已经在体会着同样的心境。这种害怕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可怕,他根本不想再去体会一次,而或许,他已经根本不可能再去体会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