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围绕着石勒身后皇权安排的斗争已经进入了几乎是短兵相接的地步。各路兵马在邺城里外暗暗调用,以应付突然发生的朝局变动。整个邺城已是暗潮涌动。
以石宏为首的太子一派,依仗石渊等人的支持,牢牢掌握着大赵军队的主要力量。而这支军队由他们最可靠的将领孙伏都统帅着。
为确保石宏顺利继位而不出意外,石宏等人将其中最精锐的锐骑营一万多人马悄悄调入邺城郊外的丰丘。这里的官道直通邺城中心,距离不足十里,一马平川。一旦邺城有任何风吹草动,精锐的骑兵部队瞬间可以杀到。
同时,为确保完全控制局势,石宏悄悄撤换了负责整个皇宫守备和安全的羽林卫的统领,将这支内卫部队交由自己最可靠的人指挥。而北禁军仍由石勒最放心的大将军彭彪统领,他们负责守卫皇宫的北宫门,这里连着石勒的内殿,是无比重要的位置。
一切似乎天衣无缝,然而,觊觎皇位已久的石琥并没有放弃。他是石宏继位的最大威胁,他同样在暗地里谋篇策划,以图一举扭转乾坤。
石琥最可信赖最依仗的人仍然是夔安,在府邸最隐秘的屋子里,两人仍然在仔细地谋划。
对于石琥来说,他最大的劣势是没有掌握大赵军队的主力,而且没有太子的名分。为此他是始终一筹莫展。然而,夔安却似乎另有想法。
“二殿下,太子固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但我们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夔安眯缝着眼睛说道。
石琥风风火火地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
“能有什么办法,快说。”
“如今的情形,太子一党是占尽优势,我们要取胜,只能兵行险境,出奇制胜了。若按惯常办法与太子争斗,怕是只能落得彻底失败。”
“哦?那该怎么办?”石琥停住了脚步。
“依我看,只有提前动手。”夔安压低了嗓子。
“你的意思是?”石琥拖长了声音,似乎意识到什么。
“对,趁当今圣上还没驾崩,提前发动兵变,一举成事。”夔安斩钉截铁地说道,眼睛放射出凶狠而恶毒的光芒。
石琥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跌坐在椅子里。
他只想过父皇驾崩后去争夺帝国的最高统治权,却从来不敢想在父亲仍然在位的时候图谋不轨。他的父亲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从一个奴隶建立起强大的大赵帝国。父亲英明神武的形象始终牢牢树立在他心中,也震慑着他,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若事败,可是灭门的大罪啊。”石琥心有余悸地说着。
“呵呵,你不举事,你以为石宏就饶得过你吗。”夔安冷冷地说道。
“二殿下,如今石宏手握重兵,又有石渊支持,更重要的是他本有太子名分,又深得圣心,一旦皇帝驾崩,石宏继位天经地义,到时一纸圣令夺你兵权,削你爵位,你听还是不听啊。到时你难道真的能起兵作乱吗,真要如此,你可是但着不义之名,而且以石宏的实力,你真有胜算吗?”
石琥低头不语。
“所以,趁圣上尚在,出其不意,或许还有胜机。”
“二殿下,自古皇权争夺都是你死我活,不可有半点心慈手软。而且成败都在一念之间,全仗思虑谋划。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如今上天给我们一个争胜的机会,万万不可放弃。只要谋划得当,行事果断,一定能够胜出。”
石琥狠狠心,一咬牙。
“全仗军师谋划,你说该怎么办。”
“带兵进宫,逼当今皇上传位于你,然后……”夔安狞笑着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只要矫诏传位于你,自然就占据正统。石宏虽手握重兵,但这毕竟是大赵的军队,只要我们有了正统身份,一纸军令就有可能调拨过来。此外,只要遗诏未宣,石宏就还没有继位,就可以找个理由废他太子名分,日后再慢慢收拾,只是手到擒来。”
“如今皇宫分南北两区,南区为朝廷中枢机构和大臣住所,为核心要害。而北区乃圣上起居所在,特别是内殿也在这里,乃是关键之所。北区内的皇家护卫任务由羽林卫承担,这都是当今圣上最信赖的人。而北区的门户北宫门由北禁军掌管,北禁军统领彭彪自然也是皇上最信赖的人。”
“其实,羽林卫貌似核心,实则主要维持普通的宫内安全,抓抓刺客还可以,如果是应付军队攻打皇宫可就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了。因此,担负皇家安全最重要的其实是北宫门的防卫,也就是说,北禁军才是最重要的。”
石琥有些面露难色,说道:“可是北禁军是他们掌握的,我们难以插手啊。”
“二殿下此言差矣,据我了解,彭彪既非听命于殿下你,也非太子一党,可以说非你二人任何一派,他只听命于当今圣上。当今圣上行事谨慎,只是年纪大了也开始出昏招了,特地找了这样一个非任何派系,只听命于自己的禁军统领,这很可能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石琥脸上渐渐露出一点喜色。
“二殿下,人非圣贤,谁能没有一点私心。只要我们尽全力争取,舍得付出代价,许以高官厚禄,美色钱财,就有可能争取到他的支持。他毕竟也要为后半生考虑,辅助石宏上位,只是尽本分之事。若是帮你成事,可是开国的功劳。他会想明白的。”
“有了北禁军的支持,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呵呵。”
夔安干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
“如今麻秋已率精锐星夜赶来邺城,不日即可进驻南郊。依我看,如一切顺利,我们就定在五月初五起事。这是汉人的重五节,历来我们羯人也会在这天稍事休整,或许当日宫中守备会有所懈怠,也于我们举事大大有利。”
石琥瞪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二殿下曾短暂管带过禁军,彭彪那里需要二殿下亲自去一躺,晓以利害。我即刻联络麻秋。离初五已不足五日,一切需加急准备。”
“如若彭彪有任何犹豫观望,我自有安排。嘿嘿。”夔安抚在石琥耳边恶毒地说着。
石琥听了连声称妙,最后,他猛地一拍桌案,吼道:“就照你说的立即分头准备。”
石勒已到了弥留之际。整个人整日静静躺着仿佛睡着一般,蜡黄的面容无比地憔悴,颧骨因为干瘦的面庞而高高隆起,胡须似已长久未剃而杂乱生长着。
内殿已经加强了守卫。石渊整日守着石勒,细心地辨析着他偶尔冒出的只言片语,关注着他对后事的安排。
这一日,石勒忽然精神好了很多,人早早地清醒过来,讲话也利索了很多,而且似乎还来了胃口。
石渊和一班内侍都在默默流泪,他们知道这叫回光返照,或许石勒的大限就要来了。
石勒心中并非不明白,他英雄一世,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是他实在放心不下他身后的大赵国会走向哪里,他的儿孙们会不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他一一向石渊交代着后事,他只盼着石宏能顺顺利利地继位,往后的事情他也无法预料了。
石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北禁军。一旦北禁军方面出一点差错很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如果北禁军的统领不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则未来发生任何事都是很难预料的。
他已经数次向石勒进言调换北禁军统领,趁着石勒清醒,他又提了出来,然而仍然不出所料,又被石勒再次否决。彭彪跟了石勒二十多年,还几番救过他的命,石勒对他太信任了。
石渊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中午时分,石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石渊说道,快传下话去,将闵儿叫来。
当石闵匆匆赶来时,石勒已昏昏睡去,他似乎又重回到了弥留的状态。内殿里的门窗几乎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只有偶尔透入几丝光线将殿内照得昏昏暗暗,地下盘龙的熏炉御香袅袅,内殿寂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内侍轻声禀报四殿下到了。石勒微微一颤,勉力睁开眼睛,干枯浑浊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石闵。
这么多年,石勒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和回避着石闵的往事,这些事情象石头一样压在他心里,过去他总安慰自己以后总有机会向他解释,现在,他快走到人生尽头了,不能再等了。
“孩子!”石勒干咳了两声,拉着石闵的手,艰难地说。
石勒已经病入膏肓,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风采。他瘦得皮包骨头,几乎象一具骷髅一样,说出的话也是气如游丝。
石闵不禁眼圈一红。
“孩子,你也好久没来看我了。”石勒一边说一边咳嗽着。
“那一年,还说凯旋了和骊音一起来看我,可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多有不便,总也没让你们过来。”
石闵非常理解,帝王的康健和精神往往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石勒拉着石闵的手侧身坐下。石闵腰间挂着的荷包露了出来。石勒仔细端详着,这个荷包更新一些,和原先见过的那个图案也不一样。
“是骊音送你的吧!”
石闵点了点头。
“你们都长大了。”
石勒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调养精神,然后,艰难地缓缓说道: “孩子,这些年我一直隐瞒着你的身世。我心里一直不得安宁,象压着一块石头。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你是当年汉人乞活军领袖冉良的儿子,你的本名叫冉闵。”
石闵没有说话。
石勒像是回到了过去,缓缓说道:
“当年我们羯人被迫起兵反抗匈奴,我曾和你父亲结下生死之交。那一年,我和你六叔被匈奴人追杀,眼看要成别人刀下之鬼,是你父亲救了我们的命。”
“后来晋室南迁,置北地汉人于不顾,胡人趁机入主中原,汉人成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与你父亲在牛家村会面,悄悄尾随我而来的羯人探知你父亲所在。在我回营后,他们派出了最精锐强悍的人马袭击了牛家村,那时你们一家都在,而且你父亲只带了少数随从。”
“等我得到消息和你六叔一起赶来时,你双亲已倒在血泊中。你双亲将你藏在地窖中,我隐隐听到你的哭声将你抱了出来,我将你收养了过来,却从来不敢对人说起你是冉良的儿子。”
“我既为羯族首领,就必须为他的生存和壮大闯出道路,我们也不得不与汉人为敌。我们羯人里面也有各路部族,我小心翼翼地权衡各种势力,有时也不得不违心地做一些事情。”
“真是造化弄人,我本不想与汉人为敌。在我年轻时,我被当做奴隶贩来卖去。我曾在一户大户人家做苦役,那时吃的是米糠,睡的是牛棚。那家的小姐每天晚上都会偷偷跑来塞给我两个白面馒头,我觉得那时日子一点都不辛苦,充满了幸福和甜蜜。后来我偷偷跑出来要投军,那天晚上,她也塞给我一个荷包,就和你这个一样。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我还记得她满脸泪水的样子。”
“我多怀念过去胡汉杂居的逍遥年代,只是不知道这还会不会重来。你知道吗,你天生有你父亲的英武神勇,我常想着你会成为汉人的领袖,我们胡汉永远和睦相处。可是,现在看来,在这个时代,是多么遥不可及。”
“我老啦,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我就要走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无能为力了。”
石闵静静地听着,眼中含着热泪,他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仇恨石勒,只是紧紧地拉着石勒的手,不愿松开。
“孩子,邺城已成是非之地,我知道外面已是剑拔弩张,只是我无能为力。你身份特殊,一切要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石勒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嘶哑着声音说:“我心里舒服多了,我马上要走了,可以去找你父亲了。在那里,我们可以成为知己好友。或许那里不再有厮杀吧。”
石勒眼睛渐渐闭上了,他太累了,声音也越来越弱。渐渐地他沉沉睡去。
石闵抹着眼泪退了出来。
邺城的大街上暗流涌动。皇宫四周明显加强了警戒。然而,各路说不清道不明来路的人马把守着各个要津。走出北宫门时,石闵看到彭彪神色凝重地和几个副统在窃窃私语,看到他走过时无比警惕地注视着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到府邸,石闵立刻找到骊音。
“骊音,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走。”石闵沉着地说道。
“好的,什么时候?”骊音问道。
“今晚就走。”
“这么急?”
“是的,不能再等了。”石闵斩钉截铁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