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建平四年的深秋。
夜色中的石闵府邸仍然如往常一样庄严宏伟,庭院中挑着的灯笼泛出晕染的红光,映照出四周的轮廓。
大门“嘎吱”一声沉重地打开,四个亲兵随从架着醉醺醺的石闵从外面走了进来。
石闵三天前出征归来,他毫无疑问地又是大获全胜凯旋而还。宫中照例又是大摆酒席盛宴庆功。屡立头功的石闵自然是庆功宴上的头牌,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每次都灌得酩酊大醉。这次一样不例外。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石闵已经历大小数十战。平阳大战后,他东征鲜卑,北伐氐秦,西讨羌族,一一击败了这些环绕在大赵国四周的强劲对手。
西平堡之战,石闵率领五万大军与鲜卑激战于沙岭脚下。这里是鲜卑兴起之地,也是连接鲜卑腹地与大赵边境的要冲之地,他们已经在这里苦心经营多年。历次鲜卑与大赵爆发冲突时,他们都将这里作为大军前进和补给的重要基地。石闵率领人马绕道塞外,穿越千里荒漠,一举击溃鲜卑主力,将帝国的版图又向北推进了几百里,在获得广袤肥沃的大平原的同时,也为双方建立了更为广大的缓冲区域。
代山之战,石闵与石宏兵分两路,前后夹击氐秦。石闵率领五万主力长途奔袭氐秦要塞代山。趁着夜色,石闵率领主力渡过汶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氐秦的侧后。在石宏的正面牵制下,石闵率领精锐主力夜袭氐秦大营,一举击溃十万氐族大军。大赵自此牢牢地控制了代山。有了代山这座天然屏障,氐秦再也不敢随意南下骚扰大赵。
凉州之战,石闵第一次率军攻夺坚固的城池。凉州是大赵西境与羌族交界处的要害之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凉州城的城墙经历代层层加高加固,几乎是坚不可摧。石闵命人连夜挖掘地道突入城内,里应外合攻破城门,为全军突击打开了通道。石闵亲率大军杀入城内,与羌人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最终将羌人赶出了凉州城,占据了这处战略要地。
铁玄、乌桓、丁零等等弱小部族,更是不在石闵话下。往往大军所到之处,敌人望风而披靡。
石闵终于化身成了羯族的战神。
千军万马避白袍。
人们终于又看到了一个身披白袍,脚蹬白马,手持银枪的一个神一般的人物。他与当年的那位战神,竟是那么地相似。
尽管石闵是汉人,但羯人士兵仍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战神。只要有石闵的带领,他们总是充满豪情,对胜利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他们不会惧怕任何的敌人。
只是,那个心志忠纯、嬉笑玩闹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北方大地深秋的寒风有着刻骨的凉意。骊音一直没有睡。每次这个时候,她都一定要等待石闵的归来。她宁可伴着红烛静静地守候着。只有听到那熟悉的开门声,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才会放下,空洞洞的心才会有所依托。
“酒,给我酒,我要喝!”石闵粗声大气地吼着。
众人架着他踉踉跄跄往里走。
“又喝成这样。”骊音迎了上去,心疼地小声埋怨。
“给我酒,给我酒……”
一路伴着石闵的胡话,骊音等人将他扶进屋里。
骊音小心地伺候着石闵躺下,众人退了出去。
微弱的灯火照耀着房间,一切都昏昏暗暗模糊不清。屋里就剩下石闵和骊音。骊音坐在床边凝视着石闵年轻的面庞。火光微微地跳动着,仿佛石闵的面孔也随之泛出喜怒哀乐各种神色。
年轻的面庞依然英俊,只是骊音回想起以前那无忧无虑的神色,现在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刚毅,甚至略带沧桑。
骊音不禁暗自神伤。
石闵并没有睡着,他不住地喘着粗气,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哼声。
骊音用力将他扶起,喂他喝了几口热水。
石闵一头倒下。
“骊音!骊音!”石闵胡乱地喊着,“我要喝酒!要喝酒!”
“少主,别喝了,喝多了伤身。”骊音小声劝解着,她感到一阵心痛。
“我,我没醉,我要喝。”石闵抬起了手,又无力地放下。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要喝得大醉。事后骊音总是会劝他,有时石闵自己也会感到后悔。然而无一例外地下次仍然会喝醉。
骊音一点一点地感受着石闵的变化。过去他凯旋而归,总会兴奋地向骊音讲诉战场的故事,讲诉他是如何英勇地击败敌人。骊音并不喜欢与战场有关的一切,可是她每次总是入神地倾听着,每次她对石闵表现出由衷的钦佩和仰慕时,总令石闵十分地兴奋。即使征战中遇到了令他不快甚至是痛苦的事情,他也会向骊音倾诉,尽情地发泄自己的不满,而聪慧又善解人意的骊音总能温柔地安抚他不安的心灵。
而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石闵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已经不太愿意向她倾诉遇到的一切,甚至不愿意向任何人提起征战的一切。过去他也会喝醉,但更多的是带着胜利的喜悦与战场上的兄弟开怀畅饮。而渐渐地,这一切似乎变成了一种无奈地借着醉意逃避现实。
沉默的变化,或许是男人的成长,却令心爱的女人黯然神伤。
骊音凝视着石闵,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轻轻地帮他捋着头发。每次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他又象变回了过去的那个大男孩,需要他口中的那个“老姐姐”细心地照顾他。
“少主,早点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骊音小声安慰着。
“不,骊音,陪我说说话吧!”石闵突然寻摸着一把抓住了骊音的手。
石闵喘着粗气说道:“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骊音感到心在滴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过去的时光,再也无法倒流;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无法找回。
“少主,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我愿意听,我一直都愿意听的。”骊音低声诉说着。
“我东征西讨,杀人如麻,我自感血腥太重。”石闵沉沉地说着。
“少主,这不能怪你,你只是为国出征。”骊音无奈地安慰着。
“是不能怪我,沙场拼杀,总免不了死伤。面对战场上的敌人,我从来没有胆怯过,面对战场上的杀戮,我也并不觉得歉疚。”
“可是,骊音,你知道吗。与战场上的厮杀相比,更残酷的是对无辜的人们的杀戮,我感到了真正的血腥。”石闵的声音带着醉意,气喘吁吁地说着。
“我们屠过城,灭过镇。那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在疯狂地屠杀下,每一处都是血流成河。我看过母亲绝望地保护着孩子,在明知无望地情况下仍然死死地搂自己的骨肉,她知道他们都在劫难逃。那种绝望那种嘶喊是深入骨髓的,让人不寒而栗。至今,这种凄惨的叫声仍在我耳边回响,让我不得安宁。”
骊音低下头,默默地擦拭眼泪。
“这种场面太多了,以致我不敢回想。所以凯旋时我总是喝很多酒,借以忘掉那些场面,可是喝得越多,似乎越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他们的身影。过去我凯旋而还,我是兴奋的,我也愿意与人开怀畅饮。可是现在,我只想喝醉,只想喝醉。”
石闵醉意朦胧嘶哑着嗓音说道。
“我的征战是为了大赵国的安危,我本不想杀戮无辜的人们。可是,有人说他们都是未来的敌人,有一天他们都会武装起来对付我们。为了大赵国的安危,就应该把他们全部消灭。我无法阻止他们。我甚至见过成群的人们被活活烧死,被活活埋葬。我们带着狂热的心情欣赏着这一切。”
“有时,我觉得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甚至我觉得我可能已经和他们一样。你知道吗,屠灭铁玄城池的命令就是我下的,尽管情非所愿,可我还是果断地下了命令。因为人人都期盼着,我被一股力量推着在往前走,我觉得无从选择。”
“骊音,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你还会理我吗。”石闵握紧了骊音的手,颤声问道。
“少主,这不能怪你,我永远都不会不理你的。”
“还有,”石闵停了停,似乎不愿意说下去。
“还有,几乎每次都能在敌人那里找到两脚羊,找到舂磨寨。我看到尸山血海,看到骨骸遍地。在那个地方,人真正地被当做了牛羊被无情地宰杀。面对那种场面,有时我真的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还是真的是牛羊。在那里,人被高效地屠宰加工着,充作军人的口粮。一架架高如楼阁的绞盘,一排排看不到头的肉糕架,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汉家女子成为了这胡人佳肴中的一部分。”
骊音泪如雨下,不停地抽泣着。
“而更可悲的是,每次胜利后,我们大赵的军人都要痛快地享用这缴获的美食。我无法阻止,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食人的盛宴。”
骊音悲伤地哭出了声。
“骊音,或许你是对的,我的身体里流着汉人的血,我无法接受这一切,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有着天生的对同族悲惨命运的无比同情和深深的痛心。”
“我总在想,这是人吗,人怎么会这样,这都怎么了。骊音,我真的很迷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总在想是不是有一天我会变成比他们更可怕的恶魔。”
石闵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失魂落魄地诉说着。
骊音想象着战场上那个神勇无敌的英雄,又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一般的男人,这竟然是同一个人。此刻,他竟是那么的无奈和无助。
“不会的,你的身体里流着我们汉人的血,你不会变成恶魔的,你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的。”骊音坚定地说道。
“少主,这不能怪你,只能怪我们身处这样的时代。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每个人只能在这样的时代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不幸的是,我们都成了现在的角色,特别是你,背负着残酷的命运,做着你难以承受的事情。”
“少主,我感受到了你的变化。你不知道,看着你的变化,我心里有多难受。从过去你凯旋以后的兴高采烈到现在的沉默不语,我的心里几乎在滴血。我常常怀念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大男孩,我常常想着你能再调笑地叫我一声‘老姐姐’,可是,这些都过去了。也许这些都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
“这是历史转折的大潮,注定是动荡不安的时代,我们只能被这股潮流推着走。或许有一天天下会安定下来,只是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赶上,我们只能期盼这一天快些到来。”
骊音握着石闵的手,缓缓地诉说着。
“如今大赵国几乎一统北方大地,各大族群已没有太大威胁。我们只能期盼大赵国的太平天下早些到来,那时也许会好些。”
骊音轻声安慰着,只是声音不再象那么坚定。
“是啊,或许吧,”石闵叹了口气,“如今胡族是没有什么威胁了,只是大赵击溃各胡族后,矛头会不会指向汉人。也许下面就轮到乞活军了。”
石闵叹息着说道。
骊音心中一沉,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并握紧了石闵的手。
她并不是没想到,当大赵一统北方逐步消灭各路势力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面对石闵的痛苦与无奈,她实在不忍心再向他说起这些。
只是,人不能永远逃避无法回避的问题。
“真到那一天,也许我们只有勇敢面对了。”骊音擦去泪水,沉沉地说道。
“我本是汉家血脉,却是由羯人抚育成人,羯人待我亲如父子兄弟。即便现在,我仍然自认是羯人。我对自己的汉人经历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记忆,自我记事起我就是羯人,我生活的一切无不深深打上了羯族的烙印,除了这副面孔,我和羯人没有什么分别。我常常幻想,胡汉或许可以不再仇恨,那样或许天下就会太平了。”
骊音松开石闵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对你或许可以,对于两个族群或许做不到。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或许是我们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骊音不再哭泣,语气沉着地缓缓说道。
“两个族群的争斗是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使英明神武如当今皇上,也是做不到的,因为这是这个时代注定要发生的事,与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相比,个人是多么渺小。也许到那时,我们能做的真是只有做出自己的抉择。”
“是啊,或许到时候真的必须做出抉择,”石闵长长叹息一声,“人生啊,为什么如此无奈,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我真想知道未来的命运到底会怎样。”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只是很多事是无法逃避的,最终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比你幸运的是,我从来没有身份的困扰。其实我也是多年前就被羯人虏来,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羯人的环抱中,应该说他们对我也算是宽厚,可是我从没有忘了自己汉人的身份,我对自己汉人的经历有着最深刻的记忆,这辈子都无法抹去。”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一片漆黑,只传来秋虫“啾啾”的鸣叫声。
石闵长长叹了口气。
骊音无奈而心酸。
“也许将来大赵国会威服四方,海内安定,这个世界不再有杀戮。”骊音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能轻声地安慰着,只是这样的安慰是如此的苍白和空洞。
有时逃避也只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是啊,也许未来不再有杀戮,一切都会安定下来。”石闵若有所思地附和着。
两人互相低声安慰着,只是这些安慰的话如过往一样是那样的苍白和空洞,漂浮的声音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可他们仍然只能是这样互相安慰着。
“早点歇息吧,已经不早了。”骊音又轻轻抚摸了一下石闵的额头,为他轻轻捋了捋头发,轻声说道。
石闵点了点头。
屋外,仍是乌云密布,四野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