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依撕心裂肺的痛哭，将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痛苦，愤怒，无助通通都发泄出来，破堤而出的泪水把过去的人生洗刷了一遍。
过去安琪娜在治疗中一直鼓励和引导程依哭出来，最好放声大哭，这样可以将痛苦好好发泄一下。她哭过，只是目如死灰的任由泪水流出，看不出再多的情绪起伏。安琪娜一直强调没有情绪波动的哭泣并不是真正的哭泣，仅仅是情感的反映，不是发泄。泪水让她知道自己很痛苦，却不能释放悲伤。
安琪娜来的路上就吩咐他们在程依哭得声音变哑前吃点镇静剂，程依的意识在药力的作用了慢慢保持了平静，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似的，把心里所有的垃圾一倒而空，像重生了一样。她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目光呆滞。
叶明哲一直站在窗边，对着窗外繁华的都市，长长叹了口气。
“每个人的生日都是自己的受难日，我们都是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哭出来是一件好事，不是每次你想哭都能痛痛快快哭个够的。”
“依，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你的重生日“
今天开始，程依要重生了。
程依眼里的那片灯海蒙上了一层水帘，不知不觉眼皮变得越来越重，慢慢合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在一大片青蓝里不断摸索，走了很久很久，还是走不出那片蓝。她又彷徨又着急，不知怎么办。她想大声哭叫，可喉咙怎么都没法发出声音。突然她隐约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从不同地方发出，她一会跑到这，一会儿跑到那，还是没找到人，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程依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眼里满是惊恐，浑身冒汗，她吓坏床边的叶氏父子三人和安琪娜。
“依，依，怎么了，做噩梦了？”
程依气喘吁吁地醒过来，看在众人担忧的眼神，不禁扑到他们怀里，享受家人般的温暖。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安琪娜，怎么在这？
“嫂子，您怎么在这里？”
安琪娜不怀好意地指向叶家父子，向程依的耳朵轻声投诉。
“在香港玩得正high，硬生生的被召过来了。你声音都哑了，别说太多话了。“
程依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安琪娜看着她红肿的眼深有感触，轻抚她的脸。
“依，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放声大哭的时候了，可惜我不在现场，感觉还好吗？”
“轻松了很多。”
“过去我一直想办法让你好好发泄，结果还是不温不火，相信你这次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吧。“
程依轻轻点头，她现在觉得非常轻松，好像所有痛苦都过去了一样。
“心理学重视心理宣泄，是为了后续的心理重整，过程中还需要你回想一些痛苦的事情，你有信心克服吗？”
“我会克服的，嫂子。”
安琪娜深深拥抱程依。
打了一天点滴，程依在药力作用下睡睡醒醒，吃过晚饭后终于有了点精神。作为资深心理专家，安琪娜随即准备心理重整治疗。昏暗的烛光，舒适的躺椅，还有淡淡的花香，程依很放松。安琪娜给她披上薄毯，暖意覆盖全身，增加许多安全感。
“依，我们慢慢闭上眼睛，你现在觉得很舒适。。。像飘在天空中一样，白云是你的床，阳光为你铺被，风轻轻拂过你脸，你觉得很温暖，很安全。。。。现在，你有很多悄悄话想告诉云，不必担心它为告诉别人，风会把一切吹散。。。。
“小时候，爸爸一到家就过来抱起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妈妈做好吃的。妈妈总希望我多吃点，爸爸有时还瞒着妈妈偷偷喂饭给我吃。生病了，爸爸妈妈都围在我身边。我太不争气了，经常生病，一直让他们操心。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很坚强，爸爸不说什么话，他会想法子逗我开心，温柔安慰心里很担心的妈妈。我们一家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很幸福，而且永远幸福下去。
爸爸妈妈走了，我怎么都不相信。那天他们还说会带好吃的给我和致远呢？怎么可能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呢？我怎么办？致远不让我见他们最后一面，他说让我永远记住他们笑着离开的样子。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喊，致远一直没离开过，陪我度过人生第一次生离死别。我想，世界上只有致远不会离开我的吧。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我知道梅姨不太乐意收养我，看在我们家一直照顾致远的份上，才勉强答应。致远当时说过，梅姨不答应的话我们一起留在我家生活。我知道梅姨一个人挣钱不容易，我每天做好饭，打理好家里，让她安心工作不用操心家里。我觉得她和我之间有说不出的距离，可我不知道自己那里做得不好，难道我不够尽力？妈妈从小跟我说人生总有大大小小的风波，只要一家人相互扶持，抱着坚定的心，挫折总会过去。我只想着和致远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像爸爸妈妈那样恩爱。
我们走在梦想的路上，走着走着，距离却越拉越大。即便我再怎么努力赶上去，还是追不上，有时候他不得不停下等我。我越来越怕，万一他不再等我了怎么办？不知不觉我变成他的包袱，不得不背在身上。我自己过得舒舒服服，从没想过他背得多累，走得多辛苦。梅姨说我是累赘，他们放不下又丢不掉的累赘。本来致远早可以出国深造，就因为舍不得丢下我拒绝了。一天同学聚会，他喝醉了，又失落又不服气。为什么不如自己的人倒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过着庸庸碌碌的日子。我知道，他不甘心。
他越来越沉默，甚至不想搭理我。我很怕他离开我，他是我唯一可停靠的人了。我不能想象没了他，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的感觉。梅姨提过他们很多年前申请投靠美国的亲戚，她希望在美国重新开始，这个他们，原来不包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我。我们结婚就是一家人了？可梅姨说要重新申请，再排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了，她坚决反对。好吧，我们连结婚都不行。
我承认，我是故意让自己怀孕的，临行前一周，我成功了。我天真地以为这样致远就会留下来。国内也很好呀，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再坚持一下也会成功的，为什么非得去美国呢？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妈妈经常说爸爸刚知道怀上我的时候，在整个大院疯跑了十几圈，见人就笑，都吓坏邻居了。没想到，他只是很愕然，有点不知所措，压根没有相像中的开心。后来他借口买东西出去了，我在家里等，一直等，等到大半夜他浑身湿透的回来，我知道，这个孩子。。。“
程依双手抱胸蜷缩起来，泪水再次从闭着的眼睛涌出，开始不断抽泣。安琪娜一边抚慰，一边叫她保持放松。
“宝贝，爸爸妈妈一直在你身边，你不是孤单一个人。女孩长大了，有些事情开始不想告诉别人，特别是家人。妈妈也是女人，妈妈知道你的感受。现在妈妈就是那片把你抱在怀里的云，给你温暖和勇气。妈妈好怕女儿大了不想分享你的小心事，宝贝，妈妈好担心，你能告诉我吗？。。。宝贝。。。“
”他几天都没跟我说过话，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孩子，他是。。他是不想要了。“
“我好怕，好怕他让我去医院，“·
“那可是我们的孩子呀。。。“
“我想梅姨或许能让他改变主意，孩子是她的孙子呀。。。“
“想不到。。。想不到她，她反而说我碍了他的前程。“
“还说要马上带我去流产，为什么，为什么一刻都等不了？“
“我跑去求致远，没想到，没想到他还是决定第二天出发去美国。只叫我等他。。。等他从美国回来。“
“什么我们还年轻，为什么连几年都等不了，非要迫他？“
“哭了整整一晚，我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连自己的小孩都保不了，我当母亲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天，杨丽和梅姨陪我到医院。知道吗，手术台非常冰冷，这种寒彻入心的感觉我现在还忘不了。最后。。。最后我还是不能放弃他，叫医生取消了手术。“
“如果有个拥抱，一句安慰，我也会等下去的。可是，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人家已经在飞机上了。“
程依再次放声大哭，安琪娜紧紧地拥抱着她。
“宝贝，妈妈在，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妈妈，妈妈为你做主，宝贝。。。“
“妈妈。。。“
程依哭了很久，终于累了，再次摊在安琪娜怀里。
“妈妈，你知道吗？梅姨走前留了张纸条给我，原来房子早就卖掉了，只给我留下你们的存折和保险金。“
“我搬到杨丽那里，决心要把小孩生下来，就算他们不要我了，我也可以把他养大。不知为什么开始天天吐，喝口水都吐，后来见红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从怀孕两个月开始，我就没离开过医院。”
”妈妈，你知道吗，有一天他突然踢我了，真的有踢我。我哭了，再辛苦几个月，他就会出来了。我开始期待他再来踢我，第一天，第二天，我天天等着，可为什么医生居然说他不行了，他有踢我的，他很淘气跟我打招呼呢。“
“我不明白，怎么就没有了呢？什么都没有了。“
“引产时我想不如把我也带走吧，这样我们一家人和宝宝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们一定会很疼他的。。。。“
安琪娜温柔轻扫她的背，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的样子。
“宝贝，我们当然喜欢他，现在我们也过得很好呀
”可是我很想他。。。“
“宝贝，知道吗？他还想回到你身体里，你要加油，宝贝。。。。“
程依呼吸开始慢慢平稳下来，眼皮放松，最后沉沉睡着了。
明天，将是程依的新生。
谢雨帆拖着绝望的方致远跌跌撞撞地回到他家，吓坏了余怒未消的严雪梅。儿子面如死灰，眼中流露着无尽的哀伤，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这可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天生沉稳睿智，何时如此失魂落魄过？她着急的质问谢雨帆。他又能说什么呢？
方致远甩开谢雨帆，使劲挺直身子，脚步踉跄地走到她跟前，鄙夷地瞪着自己的母亲，一脸不屑，这可吓坏严雪梅了。
“你喜欢我叫你妈妈吗？“
严雪梅一脸茫然。
“当。。当然。“
“奶奶呢？“
“奶奶？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我们母子，剥夺小依做母亲的权利，我的母亲。“
方致远步步紧逼严雪梅，她只好下意识往后退。
“而可笑的是，我们。。。竟然不记得了。“
严雪梅忽然记起往事，曾几何时，她也有后悔当年的决定。特别是这两年，每每看见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也会想起如果当年不是自己一味坚持，现在会有个可爱的孙子围在她身边奶奶奶奶的叫。她不是不记得，而是害怕提起。流产当天，她是陪着一起去了，程依入了手术室她才赶去机场。难道？天呀。。。
“致远。。。小依。。。。孩子还。。。还“
方致远眼泪夺眶而出，狠狠了断母亲的念想。
“妄想！“
严雪梅绝望的跌倒在地，禁不住流出后悔的泪水。方致远东歪西倒地走向房间，随即一阵猛烈的摔门声划破夜空。
多可笑的人生！自己一直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居高临下的质问程依为什么消失，为什么拒自己于千里之外，怎么就没在自己身上找找过原因呢？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彻头彻尾的加害者。所有的苦果，都是当年自己亲手种下的，他才是那个无耻的人。他有什么资格质问自己的母亲，她做的所有事情，他都没反对，只是沉默不语。
带有逃避的沉默，是一种犯罪。
而惩罚，是永生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