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住着什么都好,可吃的东西不算,鸡蛋面条都有造假的,农村里这两样东西都还用不着造假,吃着爽口放心。但农村也有恼人的地方,夏日里农村最让人烦恼的是蚊子。
血红的太阳在淡淡的云丝里慢慢地穿梭着下滑,蚊子在空气里小心的飞动。太阳滑着滑着黑色的夜幕就跟着滑下来,于是周围很快就成了“嗡嗡们”自由翱翔的世界。慧生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蚊子的陪伴了,那个小城说也有点好处,春夏秋冬无蚊虫,超市商店里绝对没有蚊帐,住那儿的人住久了就忘记了世界其他地方还有蚊子,所以他现在就忘了买那可爱的蚊香圈。
奶奶家没有电视,于是早早就上床睡觉。奶奶的床很古老,月光照进窗户,木床发着古铜般黄色的点点微光,白色蚊帐上打着几个蓝布条的补丁。慧生躲在蚊帐里,帐外的蚊子绕着蚊帐拼命的呼叫着,发出它们难以抑制的渴求。
有几只蚊子不知从何处飞进来,搅得他时不时地起床拿着衣服起舞。他舞得累了,带着一身汗躺下,身上黏黏的,澡算白洗了。可小蚊子们依然很昂扬的活着,依然吹着战斗的小号,烦人不已。睡在隔壁的奶奶却是稳如泰山,蚊子似乎和她成了亲人一般,均匀和谐的鼾声透过薄薄的木门,这让他更加痛苦烦躁。
慧生心尽力尽,即将陷入任凭蚊虫吸血的境地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轻健脚步声。慧生坐了起来,他听出这脚步声很熟悉。果然,“慧生,快开门,我来了!”,小江在门外低沉地喊道。
“我来了,马上!”,慧生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我壮胆求了一下我妈,说想和你玩玩,她发善心答应了。”小江笑着说。
慧生见他手中拿着蚊香,高兴的不敢相信,“你还带着蚊香!太好了!”
“蚊子声太大了,搅得我睡不着,所以带着。”
两人爬入蚊帐,慧生还未说话,小江从荷包里拿出一包象棋,往床上一搁,笑道:“来,来,杀几盘”。象棋是他和小江在一起读小学时放学后在回家的路旁看别人厮杀时学会的,那没少让他俩撒谎,应付家长盘问为何没按时到家。
慧生激动道:“好,反正我也睡不着,杀,杀,杀”。
小江的手抖出棋子,落满一床,两人七手八脚的迅速收拢棋子,排兵布阵,摆好架势。双方都趴在床上,如同两只即将鏖战的螃蟹。帐外蚊子叫声依旧,帐里传出了稀落的没有规律的棋子碰上床板的响声。
开始两人还算温和,双方在棋盘里温习着过往温馨的友情,各走各的路,布施迷雾,小心的试探,相敬如宾,比下围棋还犹豫斯文。在斯文一阵后,小江终于按捺不住了,心急道:“这棋下的恼人,急死我了,我先吃你了!”。说完立即提马过河啃掉慧生的一个边卒,棋子相碰,清脆之音如小孩子的玩具枪声穿梭在夜空。
慧生大惊,双手立即撑住身体,对他没好气的怒笑道:“既然你先下手,那我也不客气了”,向他的中心卒开了一炮。先前的温馨瞬间消得无影无踪,双方开始紧张的盯着棋盘,大脑的思维在纵横线上快速的交织,棋盘上弥漫着淡淡的煞气。可要知道,象棋若是下的紧张起来那就是呼风唤雨血流成河。
不过两人都是菜鸟,都布下小小的破圈套且以为对方中了自己的圈套,于是一阵火拼,结果车马炮损失大半,双方的尸体混杂着躺在床上到处都是,惨烈凄人。但此时战场上战斗未停,活着的棋子仍在拼最后一口气,要夺取最后的胜利。两方都只余下几颗子,慧生这只剩有一车一卒和光杆司令,小江尚存有一车一炮且两士齐全,慧生的胜算已然成了月光在河里的倒影。
小江得意的说:“哼,我赢定了,我还有一车和一匹宝马,哈哈。”得意的笑声让面临失败的慧生很恼火,恨不能朝他挥一拳。但棋场上的勇士在战败身死之前都有侥幸心理,拼死一搏,希望在最后一刻发生令人激动的转折,就算战死疆场也要面对敌人倒下,绝不能夹着尾巴逃离。
于是卢慧生鼓起余勇,将仅剩的宝車调回,左支右拙,使尽浑身解数,小心翼翼的的护着残命。小江胜券在握,放心的向卢慧生果断凌厉的进攻,马和车在光杆司令周围纵横驰骋,只想寻出个破绽干掉司令一锤定局。
可他的车马在城外转了无数个圈,都被卢慧生的宝車挡了回去,绕着绕着他的马跑就晕了头,不知怎的送到了卢慧生宝車的轮下,卢慧生当即抓住宝贵战机驱动宝車撞飞了他的宝马。
风云突变,小江惊得立跪起来,揉眼盯了盯棋盘,看清形势逆转,直呼要悔棋,边叫边伸出双手扑向卢慧生要抢回他的宝马。卢慧生一手捏着小江的宝马,准确点说是已经是一具死马,用另一只手上下翻腾抵挡着小江伸过来夺棋子的两只黑手,一拳终难敌两手,苦的不行。
最后卢慧生灵光一闪,寻机将棋子压在自己的胸膛下,两手扣着床沿,压的是万无一失。小江不甘的翻扯着卢慧生的趴着的身体,口里更不甘的道:“慧生,快点把马还给我!还给我!”
卢慧生道:“切,不干,我偏不让你悔棋。”
“哼,我是一时大意,没算好路数,这不能算悔棋。”
卢慧生道:“落子无悔,你没听以前路边下棋的老爷爷们常说吗?哦,当年老爷爷们还骂过你悔棋呢,真没记性。”
小江没好气的说:“切,你以前下棋还不是一样悔过,大哥别说二哥,脸上的麻子一般多。”
卢慧生道:“那是以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我的棋德变高尚了!”
“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就你还想高尚,把我的马还给我。”
“不还。”
“还给我!”
“绝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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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两人折腾地精疲力竭了,停止了争夺。小江最终没有得手,嘴里依旧不甘的小声嘶哑地呼喊,他把脚压在卢慧生的背上,在自己的呼喊声中最后没了动静。
卢慧生依然压着棋子,压得胸口生疼,他听到了小江的鼾声,里面似还发着刚刚才平息的恶斗气息。他害怕小江是在装睡,想趁他放松翻身之时一把夺过他死去的宝马,让它死而复活。过了不知多久,他思索了一下,想长时间发出起伏均匀的鼾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悄悄的从胸膛下拿出了棋子,扔到了棋盘里,揉揉已疼得有些麻木的胸口。
谁知棋子落盘的响声立即惊醒了睡觉中的小江,他猛地缩回了双脚,抓住了棋子,对着它高兴叫道:“我的亲爱的小马儿,你终于回来了。”
卢慧生瞪眼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哇”了一声,苦笑道:“你真是执着。”
小江转脸看着卢慧生,乞求道:“慧生,起来跟我把棋下完”。
卢慧生一把扯过枕头盖在脸上,道:“不用下了,我认输了”。
小江拿开枕头,嬉皮道:“起来嘛,接着把它下完”。
卢慧生起身,苦笑道:“不用了,我真的认输了”。说完,拿起他的宝马用力的盖在了自己的光杆司令上,“啪”地一下,这是一夜来最响的棋子声。盖完猛的躺下睡觉,窗外传来了鸡叫声,没想到一盘棋两人居然死缠烂打了一夜,黎明的蓝光慢慢带走了黑夜,静悄悄的照亮了屋子。
两人睡到十二点才醒,小江醒后迷迷糊糊看了看墙上的钟,吓的“妈呀”了一句,连早起问候都没有,直接穿鞋匆匆跑回了家。
卢慧生起床后,从背包里拿出母亲用塑料袋包裹着的牙刷牙膏,端起一个烂铁瓢,在石缸里舀了半瓢水,端着走到桃树下开始刷牙。中午的阳光垂直流照在身上,照得身体滚烫。屋外的田间边沿生长着一棵棵高大的柏树,一群群鸟儿在里面上下翻飞乱叫,风儿陡起,尘土扬起,格外清爽。
奶奶一早就起来了,做了卢慧生爱吃的大包子,放在锅里用灶里的余热温着。他一揭开锅,香味侵鼻,连手都不想洗,直接拿起就大啃一口,一口气吃了三个。吃完便觉空荡寂寞,奶奶家电视的没有,从前的那帮兄弟早已出门闯天涯,其余都是在上小学或幼儿园的孩子。实在百无聊赖,他想起了早上的小江。可他那严厉的妈妈不比卢慧生的母亲逊色,估计小江正在挨批呢,他不敢去找小江。
无聊之极的他心血来潮,拿起从家里带来的英语书,也是母亲放在里面的,记记单词来打发时间。可自中考结束,他读书的心就消散成了天空飘忽难聚的云朵,翻了翻书,随手扔到了凉床上。奶奶在隔壁家聊天,聊得笑声连连,可那些老人话题他没兴趣参加。最后血潮上涌至头顶,他决定冒着烈日外出溜一圈。
路过小江家,慧生看见小江趴在桌子上,一边扇着风一边做作业。小江无意中瞄见了卢慧生,对他做了个苦脸,卢慧生也对他鬼笑了一个。
他顺着公路,在阳光下漫无目的的走着,路边的野草都是那么的熟悉,发着一股清新甘甜的草香。空气中的温度越来越高,汗水结成水珠,滴滴往下落,心想,这夏日怎么老是这么热啊,为什么温度不可以一年四季一直停在二十度呢,没有冬天的严酷,没有夏天的炎热,只有春天的温煦和秋天的寂寥,那该多好,可恨天公老是不作美。
路上有个小棚搭成的小卖部,他小跑上去,买了一瓶矿泉水,猛喝了一阵,觉得不过瘾,将领口一拉,半瓶水从嫩热的胸膛滚滚直下,水太多,势不可挡的浇湿了裤子,收手为时已晚。裤子在大腿内侧湿沥沥黏在腿上,像是尿了裤子,淡黄色的裤子在太阳的直射下更刺眼,他立即转身背对马路,心中懊悔不已,要是让小孩瞧到必会乱嚷嚷。
烈日下虽说裤子干的较快可热得心中发慌,旁边不远处有一株小杨树,可挡挡太阳,他边走边警惕的张望,远处有一些小孩在围在一棵大树下正不知做着什么游戏,闹闹嚷嚷,围着树不停地转,发出稚嫩的欢叫声,显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无忧无虑,羡煞旁人,看得慧生只想再回到童年。
他望着公路旁的麦田,麦子已经熟了,金灿灿的麦光,在微风徐徐下轻轻的摇动。他回忆起了童年与弟弟在田里捡麦穗的时光。时光画面也是这夏天的傍晚,太阳在对面的山头欲落未落,周围燃烧着火红的云朵,带着余热的红彤彤的阳光一层层笼罩着山川田屋。
他左手挽着一个小箩筐,边走边弯腰拾落在田里的麦穗,三四岁的弟弟也蹒跚着跟在他后面,拾着麦穗便快步上前丢进筐里。拾完麦穗,他就抱着弟弟,坐在田埂上,看着落日一步步落入青黑的山头,待红彤的余光消散,他和弟弟一起提着箩筐慢慢地回家。想着想着,沉浸在温馨如油画般的回忆中,心中宁静,暂时忘却了周围的炎热。
突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摩托声,撕破了温馨和宁静,慧生回过神来,扭头一看,惊了一下,竟是小江。小江满脸笑看着他,手里的油门忽大忽小,摩托车也随之发出一大一小的声音。卢慧生惊讶的说:“你怎么来了?”
小江道:“我看你一人在公路上散步,来找你耍耍”。
慧生有些疑惑,道:“啊,你?”
小江像是看穿什么,道:“回家有点无聊吧?”
“是有点。”
小江说:“那我带你到山上去溜一圈。”
“你妈妈没说什么?”慧生想到了他妈妈,心里有些担心。
小江坏笑了一下,道:“我妈在砖厂上班,要晚上十二点钟才会回来”。说罢猛的一加油门,摩托车猛的向前一耸,“快上车,去山上遛遛风”。
慧生心里顿时美得似山间独自流淌的溪水,他立即跨上摩托,笑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哥们儿啊!”话音未落,摩托车搜的一下,飞驰向前,甩下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啊”字在原地打转。
路边的景色依旧是那么的熟悉却依旧百看不厌,摩托车向着山上进发,风挂在耳边呜呜叫着,高大的绿树迎风招摇,簌簌响动,甚至有树叶吹落在身上,田里的一片片金麦如海里的波浪起起伏伏个没完,仿佛成了金子的海洋。直挺挺的玉米衣带招展,哗啦啦的作响,响声也一片一片连着,一直响到那没有尽头的远方。
凉风吹起路面的尘土,红色的尘土在空中随风时急时缓旋转着,然后风将它们一股脑全吹到路下的树林里。风也将两人心中的郁闷都卷走了,慧生微闭着眼睛,静静的享受着凉风贯穿全身。
小江一脸舒畅的微笑着,他白色的衬衣被吹得翻来翻去,他情不自禁的说:“我要是每逢心情不好时,就开着摩托车到这来吹吹风,吹走心头的烦恼。”
慧生听了顿生话头,道:“你有多少烦恼需要到这来吹风?”
小江瞥慧生一眼,道:“很多,很多。”
慧生心里一笑,道:“那很多的烦恼里有些什么啊?”
小江轻叹了一声,“爱恨生死,离愁别绪,家庭压力,一言难尽。”连续的四个四字句,让卢慧生心头一惊,觉得被风吹着的身体更凉了。慧生想了想,道:“你没必要那么悲观吧,人生在世,爱恨离愁是必然的,但哪需如此悲凉?”
摩托车将两人带到山顶,眼前一片开阔。小河的两岸雄山合成一个椭圆形的大盆,高峡出平湖,此处就成了湖。小江笑着问慧生:“你到县城这几年没喜欢上一个姑娘?”他眼里充满坏笑,直直的盯着慧生。卢慧生被问得也直视他,缓缓说:“有一个,但我还没有对她表白。”
小江嘴角冷笑一下,说:“你胆子真小,你现在不说,将来会后悔的!”
慧生无奈道:“这事在肚子里想了千百回,可我最后还是没那个胆子对她说出来,首先她太纯洁了,都初三了,还像个小学生,有人对她表白一次,结果她害怕的哭了,再说她看起来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江听完做出一副高明的样子,道:“还有你也害怕家长知道,那样你日子就惨了,对吧?”
卢慧生笑着看着他,没说话。心想这家伙就是自己的连肚子里的蛔虫,看穿了他自己都回避的。他回问道:“你呢,你有感情的波澜?”
小江道:“哪个少男不思春,我当然也有一个。”
慧生又惊讶了一下,好奇道:“长得怎样,漂亮吗?女朋友不漂亮会很掉价的。”凡男人之间,问及对方的女朋友,第一句总是问外貌。从小被老师教导不要以貌取人,可男人选女朋友时都忘记了老师的谆谆教导。
小江闻言顿时脸上自豪,笑着说:“那是当然,我女朋友当然漂亮的,要不然我面子往哪搁,那可是班花!”
慧生顿时生出好奇,想见见小江的女朋友,有摩托在此更是容易,遂提议道:“那让我看看,你的女朋友到底是哪样美女?”
小江的自豪瞬间消失,平静的说:“她已经去广东打工了,他的父母也在广东,去广东陪她的父母了。”言语平静的品不出任何感情,令人同情也令人心底生出些许寒意。
卢慧生想了一下,道:“才初一毕业啊,这还没上完义务教育,她父母的心也太狠了吧?!”说完更是生气,心想现如今的家长都想钱想疯了,连初中都没读完让孩子早早去打工,晚几年能少挣几个钱。
小江愤概道:“不全是因为她爸妈这么想的,她读书成绩一直不好,不喜欢读书,估计连镇里的高中都考不上,所以一天心灰意懒,在班主任的印象里不好。更关键的是,她跟我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老师跟她父母联系了这事,她爸妈就让她去广东了。”
“什么!”慧生同仇敌忾,“那老师可真是多管闲事,他分明是吃饱了没事干,来拆散一对情侣开开心。”慧生认为这话分析透了老师的丑恶心理。
小江却平静的说:“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我后来一想,就算她现在没走,一年之后呢,他肯定考不上高中,离别时早晚的事。”
小江少年老成让慧生不太舒服,这不太像是初二的学生说的话,特别说自己失恋时语气的超然的冷静,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接着说道:“但我不后悔在学校的篮球场上当着许多人对他的主动表白,那次表白轰动全校,回想着挺滋润的。若我不表白一直暗恋的话,我会更痛苦。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
卢慧生痛苦道:“嗯,痛苦,有时晚上睡不着觉,甚至一夜都睡不着,不过还有机会,她也考上了重高,以后再说吧。”然后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不想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远方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