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生住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里。长江边有三个大火炉,威名扬天下。其实,何止三个火炉,沿着这条长长的大江不知他娘的有多少个。这些小火炉人小志气却不小,每逢夏季都欲与大火炉一争,想拼个好名头风光一把,可无奈人们感觉到了它们的志气和努力,可嘴上就是不给它们应有的名气。为此这些小城很不甘心,如小学生拼命读书却没得到父母应该赏赐的糖果,落寞不已。
卢慧生所住的小城就是其中一个。
这些天小城的天空蓝蓝的,如被刚被天上的清洁工洗过,从上到下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杂碎。于是乎夏日的骄阳肆无忌惮的把自己的光和热铺着撒向这座小小的县城,让它的气温点长时间的悬空在温度计的中央。虽然这个县城年年夏天都很热,但是今年的夏天大发威,也不知何处来的爆发力,气温日日高升竟屡破温度记录。
卢慧生正坐在船上,一只小小的渔船上,心情快活地逃离了小城。暑假一到,在领略了小城的实力后,他决定躲回农村树密竹多的老家,好好的清凉一下。虽然两年没回来,曾住于半山腰的砖瓦房也早已萧条无烟火,但老家里还有两个让他挂怀之人———厨艺不错且对他很好的奶奶和死党小江。
孤单的小舟慢慢在河面行进,像一条小鱼儿无牵无挂的游玩。小舟一路剪开了平静的水面,水纹散向两边。夏日的河水顶绿,从河面到河底绿的彻底,看不见下面有任何东西,让人没来由地生出恐惧。一路上离船头不远的水面在阳光下老是闪烁着烦人的光芒,站在船头一望,船在一条碧绿的玉带上行着,拖着白色的小尾巴。
他想小声的哼一哼,大声唱还缺乏勇气,他的歌声在音乐课上曾被班上的女生调笑快乐了好几天,已不敢在这幽绿的山水中献丑。小舟进入幽深的峡谷,此处若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红日只有正午方能照进这里,河风陡然变冷,风冷入骨,慧生立即进入小船舱避避风。
他想唱歌,是因为高兴,高兴是因为他辛辛苦苦的干了三年,小有成就——他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这给家里省去了一笔昂贵的择校费。于是乎他的母亲心情大好,常年冰块似的脸终于解冻且常常开花,开花后就开恩让他回老家玩玩,但临走时对他说了一万遍不能放松学习,还威胁他说:“你别以为考上了高中就可以了,还要继续努力,入学分班考试时要考上重点班,不然回来修理你!”说的时候口里的唾沫竟飞到了慧生脸上。
卢慧生则“嗯”了一声,背上装满夏日衣服和课本及练习册的背包以中考体育五十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家门。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出租车,加上是下坡路,他就靠两条腿向河边的码头狂奔而去。
孰料一路狂奔到码头上,快艇却已无踪影,岸上的人群闹哄哄的,在激扬四射的飞语中才知本就不多的快艇全给有钱人包了。岸上的男女都很愤怒,日头正上升,温度上扬,愤怒之情也跟着水涨船高,议论声骂声沸腾滚滚,场面极像电影里黑社会集会。突然一个壮汉扯着雄浑的嗓子叫道:“格老子的,有钱就是了不起!老子要是有钱了就把整条河都买了,让他们给我在水里游着走。”音高震耳,码头上一片喝彩。这话相当有水平,对那些有钱人是既夸又骂,对自己和那些没钱人既是嘲讽也算安慰。
忽然一只小渔船出现在江面,见有生意便悠悠划过水面来载人,但成年大众都嫌它慢得很,更觉有失尊严,如书上云“廉者不食嗟来之食”,岸上无人上船,可见世上廉者之多。慧生不这么想,所以年少无知的他成了这船上唯一的人,孤帆远影碧空尽,茕茕孑立,颇像古画中乘舟归乡的游子。
卢慧生的父亲是个不爱带小孩却爱拿孩子吹牛的人,在他还穿着开裆裤时就已吹嘘这位孤舟游子的前途远大无量,逢人便说他是当市长的苗子。若那人也一起称赞慧生,那更是得意洋洋如个小孩,笑口一开便难再合,必与那人吹他个昏天黑地方罢休。但更让他记忆深刻的是父亲老爱问同一个问题———“你将来给我打不打养老?”,有时现在仍问,所以一直记忆深刻并估计在可预见的未来还要继续深刻。
小学一毕业,母亲嫌镇上的中学教育落后,恐他步上老家那些大孩子的后尘,落个去广东打工的结局,便痛下狠心送他上了县城一中学读初中,并全家搬至县城。父亲边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边照顾他,但他认为那是监视自己,总之一句话:希望他考个好大学,好将来去坐在那梦中和电视里插了个小红旗的桌子旁当个市长。
卢慧生隐约记得自己曾有一次应和了父亲的壮语,后来便逐渐淡出于心,再后来慢慢开始生出厌烦,最后厌烦化为鄙视,只要一听见父亲吹嘘,就背过脸甩甩头,想甩出脑子里的穿梭蠕动的鄙视。现在他在河里的小舟上,终于不用甩脑袋了。小舟穿过幽谷,船头再度出现阳光,河面凉风依旧时缓时急,划过他的脸,穿过他的头发,发出轻微的响动,像小雪花铺地。
他一个人久坐船舱无聊,便离开座椅,走出船舱,想再欣赏一下岸景。一走出小船舱,风立即变大,立于舟头,他缓缓张开双臂,泛黄色的T桖衫正面被风吹得时时贴近胸膛,舒服极了,后面被风吹得像鼓风袋,时圆时瘪,或正或斜,也舒服极了。在河风的轻轻的吹拂中,两岸的小山峰从身边游过。过了一个小时,小舟到达了目的地。
船稳稳的靠上了一个小小的码头,迎接慧生的是老家一起长大的邻居小伙伴,叫杨小江,慧生在老家时亲切无拘地叫他小名———小江。他在镇中学读书,比慧生小两个年级,两年没见,听父母聊天谈其他孩子成绩时知道他现在成绩不错。卢慧生在船上用了一个十秒钟地电话就将他招呼到了,只见他正坐在红色摩托车上边往河里探寻边用纸巾擦汗。真不愧是好哥们儿,当船一停,顿觉身体掉入了蒸笼的慧生在心底深深地感慨了一句。
小江也看到了正提包下船的卢慧生,他大喊道:“慧生,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辛苦了,为兄弟两肋插刀!”慧生擦着额上的汗,学着梁山好汉的口气表扬他。
小江拍拍车座,笑道:“上车,快点,开车凉快点。”慧生一抬右脚,跨上车座,摩托车瞬间发动,一股烟尘在身后冲起。
车一路飞驰,凉风再一次削过身体,这次来得更猛,削得头发前似有一大功率电吹风,全往后扬。小江对慧生的久久才到有些意外,问道:“你怎么坐个小渔船儿?我等了个把小时。”
慧生苦笑道:“快艇被别人包了,只有这只小渔船。”
“小渔船舒服吗?”
慧生道:“还行,慢悠悠的,河上风不小,很凉快。”
“哦,那还好!”
“我都一年多没回来了,你这一年来咋样?”
小江在风中叹口气,没好气的说:“腥风血雨不堪回首啊。”
“怎么回事?”
小江说:“还能怎么回事,这次期末考砸了,我妈把我大吵一顿,风雨大作,差点揍我。”
慧生心头生痛,他也不止一次尝过此类滋味,轻叹一下,语怀同情道:“哎,这实在难说…………。”这年头,学生从幼儿园起就过着痛苦纠结和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真想知道这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提倡的,要知道,他一定要时光穿梭回去,把那个可恶的提倡者扔进新华书店,让他把里面所有书读完背光,看他还会不会乱提倡。
发泄了一下,他心里稍稍痛快了一点,嘴角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歪笑。劲猛的路风让人有些忘掉忧愁的力量,它努力吹着丝绕着两人的共同的纠结和痛苦,一点点吹散了落入车后的扬尘中。
卢慧生想起了祖母,又问道:“我奶奶还好吗?”。
小江笑答道:“还好,她身体挺硬朗的。”
慧生高兴道:“那就好!”
摩托车在两人的寒暄中咆哮着迈进,看见熟悉的路人,便在咆哮声中点一点头、笑一笑、喊一喊。路边的房屋是那么的熟悉,一点没变,不过仔细一望,房子的颜色似乎暗了点。当然旧的没变,却添了新屋,让人新奇的是,新添的屋子一派复古风味,平整的房子长出了四只燕尾角且上面都镶嵌着黄色的琉璃瓦,像是从万里外的皇宫里切来的。
这些屋前还都有看门狗,各位看门狗好像不太想认归乡的学子,对着摩托车开口示威,有几只觉得动口还不够意思,还叫着跟着车跑了一段,见无望得手,停下来不甘的叫了几声,褡裢着头看着车越来越远,不甘地再叫了几声,悻悻而回。公路旁还有一个红色的砖瓦厂,厂的上空白烟滚滚,笼盖四野,城市里建高楼大厦,农村也在建砖瓦房,砖瓦厂就应运而生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是个建设中的中国。
在亲切的狗吠声中,摩托车到家了。慧生想邀小江去家里,道:“走,到我奶奶那儿一起耍耍。”
小江一撇嘴,说:“算了,我还是回家吧,家里有位严厉的老母。”
“不至于这样吧!”
“要小心翼翼的求生。”小江平衡了一下摩托车,语气可怜的说道。
“那一定要找我耍哟。”
“嗯,我一定会争取机会的。”说完摩托车“呜”瞬间再次发动,又一路烟尘,在阳光和微风的交叉中前进了五十米。
马路边新房一座连一座,奶奶家却是一座不大的老土房,老的不知它有多少年岁。暗白色的石灰壁一层层不规则的剥落,露出一圈圈不规则的暗红色土墙。
院子里有一个不小的院坝,那曾经是慧生和他十几位玩伴们的乐园。以前围绕院子的有无数的花花草草,现在只剩下院前中央那几棵早已花儿尽落的小桃树。粉红的桃花早已谢落融进尘土,却养得一树桃叶茂密茵绿,为下面营造一个躲蔽阳光的空间。
奶奶正在小桃树下的洗衣台上洗衣服,刷衣声十分的硬朗,错落有致,听得他心底油然生出浓浓的和煦温馨的感觉。踏过两旁长满野草的狭短小路,落在院里水泥地上的脚步声惊扰了正在洗衣的奶奶,她转过头来。
“慧生,你回来了!”,奶奶手里停了下来,笑着问候道。
“回来了!”慧生兴奋的答道。
“那快进屋里,把电扇开着,外面热。”
“好的!”慧生一脚快似一脚的走进屋子,找了个凉椅搬到电扇下躺着。
“你饿不饿?”奶奶进屋问道。
“您不说不饿,但您这么一说它就有点饿了”,卢慧生轻拍了一下肚皮。
“你这小家伙!”奶奶没好气的笑道,“你先忍一忍,我给你下一碗鸡蛋面。”
“嗯,嗯,嗯,我最爱吃您煮的面了。”
“你这个家伙,还跟小时候一样。”奶奶又一次笑道。
奶奶进了厨房,厨房马上生出了浓黑的熏烟,响起了烧柴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卢慧生心里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觉得这么躺着已不太适合,躺着闷了一会儿豁然开朗,立即奔向屋外的洗衣台。
他与父母在一起时很少洗衣服,母亲怕耽搁学习替他代劳了,不过,他会洗衣,只是一般不愿洗和洗得不怎么不干净,但这次他很认真的将奶奶的几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久不劳动,手累得酸痛。
晾好了衣,慧生立即回屋享受电扇。带着熏烟的余味,奶奶端着一大碗鸡蛋面出了厨房,安稳的放在桌子上。卢慧生立即爬上桌子,端起碗一大口一大口吃起来,天气本来就热,吃着吃着身体发烫,额头的汗水滴进碗里,面条太香,慧生全不在意,和着汤水顺着面条全下了肚子。
奶奶看见晾衣绳上的衣服,便问:“慧生,你把我的衣服洗了?”
慧生正忙于吃面,鼻子里“嗯、嗯”了两声。
奶奶笑道:“你确实长大了,不愧是要上高中的娃儿了。”
慧生听了没说什么,他只是觉得面真好吃,每一根面条都是那么的香脆,裹上了田野里的香葱,香得舌头上味蕾似乎上了天堂。
奶奶又问:“你爸妈在外面做生意,生意还好吗?”
慧生停了一下,有点心烦说:“生意还好,不过夏天生意清淡。”
奶奶轻轻的“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