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笛】【韩青】
缘分这东西说奇怪还真奇怪，谁又会想到，在五年后重回北溪的那一个盛夏，那么普通的一个午后，顾笛会碰见一个老熟人。而这个老熟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青。此时的韩青，早已没了当时的那份棱角和戾气，身体也不像几年前那么精瘦，不过人还是蛮精神的，皮肤依旧比较黝黑。
此刻，他们正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就在几分钟前，顾笛身着长裙，踩着高跟鞋，手中提着一个包艰难地挤上了公车。环顾一周后，她发现只有最后一座还有一个座位，只是靠窗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好像脸色不太好。她想了想，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狭小的环境中传来一阵阵难闻的汗味，她还是转身向后走了过去。
终于坐下了，奔波了一天的双腿可算得到了休息。顾笛长舒一口气，翻出包里的耳机，插在手机耳机孔处，然后打开音乐列表里的歌，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一阵洗发水的香味传来，正一脸凝重地看着窗外的韩青，不自觉地扭过头来。
右边的女子正闭着双眼，仰头靠在座位上，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睛下面刷出了一道阴影，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地披在肩上，有一部分滑落在胸前。手中握着一个白色的手机，还亮着灯的屏幕上显示她正在听的音乐——周杰伦的《半岛铁盒》，双膝上面，是一个简约的白色包包。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张侧脸……好熟悉。
女子睁开了双眼，困倦的眼睛带着一层朦胧，迷离地扫了一眼韩青，然后便侧过头重新闭上眼。
这一下，韩青看清楚了，也确定了。
三站后，女子拿下了耳机，待车停稳后，便抓起包包下了车。犹豫了一下，韩青起身跟了下去。
“嗨，小姐。”韩青叫道，手里拿着那双耳机，“你的耳机掉了。”
顾笛转过身来，愣了一下，看到对方手中耳机的时候才明白过来，随即露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伸手结果耳机，道：“谢谢。”她将目光移到男人脸上的时候，有一刻的晃神……
“好久不见。”
韩青笑着说。
像是电影倒带一样，在一秒钟的时间里，这张脸将五年前的所有记忆统统拽到了她的脑海里，无数个片段在脑中播放、闪过，关于那一年盛夏所发生的事情都闯入了她的大脑中。这个面容，其实自己本身也才见过三次，然而，为什么它偏偏会串联起那么多的人和事、那么多已经腐烂的记忆呢？
“好久不见。”
她也笑了。
……
公交车站旁边的一家咖啡馆中，靠近窗户的两个座位，一边坐着顾笛，一边坐着韩青。两人礼貌客套地聊着天，互相寒暄着，各自诉说着这几年的近况的变化。顾笛说韩青没多大改变，但猛一看的话，倒是比以前稳重了不少，也和善了不少。
韩青哈哈笑着，说现在他和两个兄弟合伙开了一家餐馆，每天虽然忙东忙西的，累得跟个孙子似的，但好在饭馆经营得越来越好了，忙些也值得。韩青还说，他在前年年底的时候结了婚，妻子是家里相亲介绍的，现在是店里的老板娘。去年秋天，他还当爸爸了，女儿长得可爱，就是爱乱哭乱叫，小小的孩子脾气倒是倔的很。
他说的很逗，顾笛在对面捂着嘴咯咯直笑，末了，韩青不说了，只是静默地望着顾笛，说：“你变了，变得开朗了。”
“哦？是吗？”顾笛用勺子搅着杯中的咖啡，一手托着腮，“那我以前是有多不开朗啊。”
“以前……”韩青笑了，端起咖啡喝了一杯，“以前就是个小女孩儿。”
“现在变成老女人了。”顾笛笑着，眼眸看着韩青。
韩青摇摇头，急忙道：“不不，现在也是女孩儿，大女孩，成熟、幽默、美丽的大女孩。”
顾笛还是笑着，喝了一小口咖啡。
“解少一……”
“解少……”
两人同时说出口，又同时住了口，沉默了两秒，顾笛笑笑：“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
顾笛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的手不停地用小勺子搅动咖啡，半晌，她淡淡的嗓音传来：“解少一，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她没有抬头，没有看韩青的表情，她知道，她不需要。此刻，她只需要声音。
“解少……我也有很长时间没和他联系了，大概有三四年时间了吧。当初我知道他住院了，后来也去看过他，只是自从他出院后，就联系不到他了。后来……我们几个也就散了，彼此之间，都没有太多联系。”
“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在做什么？”顾笛依旧没抬头。
“我听说，他好像去了军校，但是不确定。嗨，毕竟他老爸是军人干部，他们家也是军人家庭，虽说他父母不在了，但是有他爸爸的同事替他安排学校和工作，他的生活……应该差不了，最起码……比我们强。”
顾笛脸上堆起了一丝苦笑，没有说话。
只听见韩青也苦笑一声，长叹道：“嗨，我刚才说的是什么呀，他……他当然比我们强了，我们怎么能跟他比呢？想想以前，我也有很多不应该的地方，不该老是叫他出来和我们一起混，要不然，他肯定比现在还好，当初……是我们害了他。”
“你这说的哪里的话，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他的朋友啊。”顾笛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安慰道，“不管怎样，当初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谁也怨不了。何况，你们也帮了他不少……”
韩青喉咙动了动，手指不由自主相互掐了一下，他神情变得有些紧张，最终，他咬咬牙，说道：“其实，其实有一件事，我心里一直挺愧疚的……”
顾笛愣了愣，问：“什么事？”
韩青神情变得凝重，又回到了刚才在车上坐着时的表情，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睛一直盯着咖啡上方的腾腾热气，缓慢地说道：“那次他住院的事，我……是我对不起他……”
“什么意思？”
“那天，他说他马上要去见方起，电话里他说，你当时还在在方起那边，逃不掉，他怕待会儿出了事顾不上你，而且，有你在，他会放不开。所以，所以他想让我过去帮他，只是……”韩青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我……哎，我不是不想帮他，而是……”
“都过去了。”顾笛听不下去了，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过去的伤疤一旦被揭开，那便是双倍的疼痛，“你有你的道理，没人会怪你。”
她没想到，韩青的眼眶竟然红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再快速呼出来，笑了笑，说道：“反正，我欠他一个人情。当初说好，谁有困难时对方都要出来帮的，只是那次，我没兑现承诺……”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以前，每次我有事，只要给他打一个电话，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生病，他都会翻墙出来跟我们一起走的。他是我的好兄弟，可是……我不是他的好兄弟。”
像是喝酒一样，他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他抬起手臂擦了一下嘴巴。
顾笛的眼圈红了，但是她将泪水忍住了。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了坚强，眼泪这个词，也渐渐退出了她的生活字典。是什么时候，她觉得“眼泪”变成了一种近乎矫情的东西，它的存在除了宣告你的懦弱和玻璃心外，还有什么价值呢？
离开韩青后，她继续向前走去，再过一个街口，就到家了。妈妈此时一定已经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正翘首以盼地等着她回来。想到这个，她心里暖暖的，瞬间像被阳光填满了一样。她很庆幸，当初没听了兰姨的话，跟她去美国。
这次回来，不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母亲，而是单纯为了给两个人接风洗尘。对，你没猜错，这两个人就是从英国回来的周筱婉和李子豪。顾笛一边上楼一边骂道，这俩遭天谴的，只顾自个儿在异国他乡享受爱情、体验生活去了，一年半载都不给她发个短信打个电话，现在回来了，还知道通知顾笛来接他们……明天在机场见到他们后，一定要好好骂他们一顿！
昏暗的楼道里传出她高跟鞋的声音，静谧又响亮，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时灭时亮，散发出微弱而陈旧的灯光。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养成了这个习惯——一个人在走楼梯的时候，心里会默数着阶梯数。不仅如此，平时在深圳下了班，一个人走进自己租的公寓的时候，也会默数公寓门口到家门口的步子。她喜欢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受打扰，但在某些看情况，如果她不想自己那一个小屋子太过安静的话，她会试着跟自己说话。或者放一些音乐，再或者，把电视开得很大声。
但在多数情况下，她喜欢安静的时刻。
因为只有在那样的时刻，她的心里才是最自由最平和的，也是最有安全感的。
几年过去，母亲的身材有些发福，但脸上的笑容变多了，以前她每次回家都很匆忙，忙得没有心思和时间好好观察一下母亲。而今天，或许是刚才偶遇的韩青，让她的心情重归年轻了一下，她仿佛又找到了一点几年前在北溪上学陪在妈妈身边的状态，这时，她才觉得，妈妈好像有点老了。
就在她坐在餐桌前盯着母亲的身影屋子感慨时，母亲从厨房出来，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张姨给你安排的那个，你到底去不去？”
天，又是这种烦人的问题……
顾笛心里骂了一句老天爷，然后急忙陪着笑脸，道：“啊哈哈……我最近工作忙，都忘了这回事了。要不然，就算了吧。”
“什么叫‘就算了吧’？你哪个都不认真对待，怎么，你还想不想结婚了？”
果然，人一上年纪就爱唠叨，母亲一坐下就开始对她进行狂轰滥炸了。顾笛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哎你这丫头，我给你说你听着了没？”
“听着呢，母亲大人。”顾笛拉长了声音，撇撇嘴继续夹菜。
“我给你说，你张姨给你说的这个绝对比之前的那个好，人长得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我把你照片给人家看了后，人家小伙子对你很满意呢！”
“不是，等等！”顾笛差点一口噎住，急忙将母亲打住，“妈，谁让您把我照片乱给别人了？”
“你这说什么话，相亲不给人照片给什么，你大老远的又不在家，我又不能把你拽回来，不给照片给什么？有本事，你倒是回来啊，你回来了倒省我事儿了呢！”
争辩这回事，顾笛自知比不上母亲，这不，母亲大人的这一席话说得好像自己不懂事似的。她哑口无言。
“这回呢，正好，你回来了，也有时间去了。怎么样，抽出半天时间来就行，人家那边说什么时候都行，那就时间你定吧！”母亲笑呵呵地看着她，眼里快要放出光来。
“定什么定呀，妈，我没时间。”
“你别给我找理由，你……”
“妈，这个糖醋排骨真好吃！您手艺增长了不少啊！”
“你这丫头，还学会打岔了！”母亲气急败坏起来，扔下筷子饭也不吃了，“你不定那我给你定，你这次回来七天，那……那就定在你走的前一天！”
“妈……”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这次你要是不去，那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母亲像个小孩似的，说完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埋头不理她。
顾笛内心万分崩溃，但是又拗不过母亲，只好埋头吃饭。这是，这饭吃得一点也不香了。见她垂头丧气的，母亲也看不下去，过了两分钟，只好安慰道：“小笛，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没忘了高中时候的那个……”
顾笛立马愣住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什么？”
“那个，画画特别好的……”
“哎呀，当然不是，妈。”顾笛叹了口气，刚才乱跳的心，在此刻，又归于平静。
母亲点点头，将一块红烧肉夹到了顾笛碗中，说：“那就好，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会有新的生活。你也别再固执了，到时候该不相信爱情了，相亲不一定就碰不上好运气，说不定，你就被这个征服了呢。”
顾笛想说，其实她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之前母亲给她说的那几个，真的是……
一想起一年前母亲托人给自己安排的那个，她就感到无比的头疼。本来一开始她是怀有希望的，可是从两人一见面就开始话不投机，从衣着品味到价值观人生观婚恋观全都不一样。最终离开时，顾笛说我来结账吧，结果那男人竟然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说：“也好。”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年龄又不算大，只不过是才参加工作了一年，怎么就成了催婚一族了呢？看看人家周姨，对周筱婉那多自由啊，说只要筱婉在三十五岁前结了婚，她就没什么可说的。可是现在，自己明明还不到二十五岁啊！
想到这个，顾笛简直心如刀绞，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昏天暗地的……
哎，不说了，就随了母亲吧。不过，一想到明天就要见到周筱婉和李子豪了，她刚才的坏心情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洗过澡后，她穿了舒适的睡衣，推开卧室的门，墙上还贴着她上高三时候画的那些素描、水粉画。那些画现在早已入不了她的眼了，胶带虽然失去了粘性，但显然被母亲反复粘贴过。
她伸了个懒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窗户开着，夏夜的晚风吹过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头发被微微吹拂着，一切都很安逸和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