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见一场在森林里的舞会，我们盛装出席，举杯欢歌，样子就像那天散会饭时的情形一样，只是不同的是，那个在森林里的盛会，最后大家都是开心的。没有人伤心，没有人哭泣，没有人离别，没有人愤怒。醒来之后，我也不愿起床，整个人的状态都很颓废，在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无聊的时候就看会儿书，画会儿画，但多数时候，还是一个人发呆。
回忆以前的很多事。
那几天，我倒没怎么想沈鹤，而是突如其来地很想念哥哥。在回忆的过程中，我脑海中常常出现儿时那几年，哥哥带着我玩的日子。我知道，这是我心中的一个坎儿，也是爸妈心中的一个坎儿，只不过，我们都不知道该怎样跨过去。
我常常假设，假设哥哥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和我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一同吵架，一同看喜爱的动画片，一同出去和小伙伴们玩。然后，上了中学，到那时，哥哥也会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他肯定不再爱带着我一起玩了，我们也许会相互厌恶和嫌弃，也不足为怪，那个年纪，正是男女生最容易势不两立的阶段。不过，我想，就算再势不两立，当我受委屈受欺负的时候，他也还是会最先站出来的吧。
难道不是这样么？本该就是这样的。
我把手机关机了整整一周，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对门的周筱婉。
直到第十天的那个早上，我在妈妈的屋里睡醒后，看到妈妈带着周筱婉走了进来。而在此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妈妈有了一次几乎从未有过的长谈，那次的谈话，对我至关重要。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一晚，我无心问了个问题，恐怕从此以后的人生，我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本来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事情，偏偏因为偶然、因为机缘，从而得知。然而正是因为这偶然的得知，才会使自己真正解脱，真正原谅。
晚上我洗了澡刚出来，就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相册，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在看什么。
我走了过去，淡淡地瞥了一眼，轻轻叫道：“妈？”
“要是童童还在，现在和你表哥表姐他们一样，也快要大三了。”她没有抬头。
我没有说话，坐了下来。
“小笛，你想考哪里的大学？”妈妈神色黯然，突然说道。
“南方，随便哪个城市。”
“为什么想去南方？”
“因为想离开北方……”
妈妈转过头，扫了我一眼，眼睛中有股神伤，之后，又把目光落在相册上。
“因为你哥哥的事……你恨我们吗？我之前老是骂你。可是现在想想，人都没了，不该再去计较那么多了。”
“嗯，有过。可是……不是因为你骂我。”我停顿了一下，“是因为你冤枉了我……”
“什么冤枉你？”妈妈疑惑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妈，你们只知道，哥哥是因为出去找我才出了事的……可是，你们从来不问我，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跑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管为什么，这都不重要。关键是因为你太任性了。”
“不，这重要！”
“有什么能比你哥哥的死还重要吗？！”一提起哥哥，妈妈总会失控。
“可是那不是因为我！”我喊道，“就算有我的责任，那也还是因为你，妈，是因为你！”
妈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声音有些哽咽，继续说：“妈，你们一直都以为是我任性、我不懂事才跑出去的。可是……可是都是因为你啊！”
“因为我什么？你说清楚，你说！”妈妈伸出手推了我一把。
不知是因为想起以前的事，还是因为被妈妈推了一把，我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我哭着说：“妈，那天晚上，我去你屋里找你……可是，可是我看到了你和另一个人抱在一起！可那个人并不是爸爸。妈！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不会自己跑出去的，如果我不跑出去，哥哥也就不会出事了……您现在敢说，哥哥的死和你没关系吗？！”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积压在心里多年，我原本想要让它们烂在肚子里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竟在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刻，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妈妈听我说完，瞠目结舌。很快，我看到她眼圈红了，一行泪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过了很久，她呢喃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原来是因为这个……”
“你们这些年，都在怪我，谁都在怪我。尤其是您，妈，自从哥哥走后，您就没对我有过好脸色……您知道，我初中三年在外面的寄宿生活，是怎么过的吗？当时您说，见到我心烦，就把我送到了那么远的寄宿学校，光是坐车去一趟都要两个小时啊……”
我想起了初中的生活，其实，不只是初中，加上高中前两年，我的生活都是黑暗的。没有很好的朋友，没有出色的成绩，没有欣赏自己的老师。在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常常落得形单影只。
那时，学校靠近一个乡村，周围常常有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闹事。我们每隔两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的时候，我一踏出校门，就会看到三两成群的人等候在校门口，准备寻衅滋事，或者“物色”着那些一个人的女生。每到那天，我会混在一大堆学生中间，急匆匆地赶往乘车地点。
可是有一次，和我一起走的那一群女生突然分开了，她们的家长来了，然后她们一一被家长带走了。只剩下我心惊胆战地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地寻找下一群走过来的女生。可是，还未等到，我眼前便出现了三四个村里的小混混……
犹记得当时浑身战栗的感觉，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倘若不是有同学的家长路过那里，我想，那会是我另一场噩梦。因为这个，那三年我几乎毫不期待回家的日子。
这样的阴霾和黑暗，一直持续着。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的我，不爱说话、性格怯懦、情感脆弱、也不爱和男生交流，而对于别人一丁点的关心和帮助，都是心存极大的感激和感动。
再后来，就是来到了北溪。我想，我中学时代里做的唯一一个没有后悔的决定，可能就是学了美术，来到了北溪一中，然后遇到了他们。因为学了美术，所以我本来中等的文化成绩也成了前几名；因为是文化分高，所以得到了老师的特别优待；因为是插班生，所以得到了他们的帮助和关心……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因为”，我的青春，将永远是一场兵荒马乱。
还是言归正传吧。惨败的记忆，何苦要去回忆？
“我送你去寄宿，是为了锻炼你。那几年我脾气不好，若是留你在家，不仅影响你的学习，我的工作也会受影响……”
“您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的学习，那您真正在乎过我开不开心吗？妈，对您来说，我的学习成绩更重要，还是快不快乐更重要？”
妈妈眼色凝重地注视着我，良久，说道：“都重要。”
“好，我们不说这个。”我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说，“还说哥哥的事……”
这时，我看到她偷偷低下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我咬咬牙，什么也没说。
“他是我的一个同学，我没参加工作的时候，有媒人想撺掇我们俩，可是我不喜欢他，最后就没有成。后来，就跟你爸结婚了……”
“那你又怎么会和他抱在一起？”
“那是我的不对，我一时犯了错……可是，这是你爸爸错在先啊。”
“我爸爸？他怎么了？”
“他们学校有个音乐老师，之前教过你钢琴，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记得。”
“你爸爸当时，对那个音乐老师，不是一般的好。送人家回家，和人家一起吃饭，我都看见过。当时，那个音乐老师还没结婚，我看得出来，她对你爸爸有好感。只是后来，她结了婚，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你爸爸呢，也就忘了这件事……”
那个音乐老师，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美丽，年轻，温柔，钢琴弹得好，还教给了我。如此说来，她对我的好，也都是建立在对爸爸的感情上的？我有一点崩溃。
“我当时，是想找一个人诉苦，正好那天他过来了，我工作上有事要他帮忙，所以请他吃了个饭，吃过饭后，就谈到了这个。他当时也早已结婚了，对我完全是对妹妹的感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明白了么？”
我愣在那里，忘记了思考，忘记了生气，忘记了伤心。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信守着的那个“信条”，现在才明白过来它是错的！我以为，是父母错在先，所以我对哥哥内疚，对爸妈怨恨。可是就在刚才我才得知，这一切的根本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妈妈，是我任性跑了出去，是我没早一点说这件事，导致我埋怨了母亲这么多年……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呢喃道，声音很小很小，“妈。如果没有这件事，哥哥就不会死。你们，你们也就不会离婚了……是不是，妈？”
妈妈看着我，倒是苦笑了一声：“谁知道呢，感情的事也说不准，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如果’？”
眼泪再次决堤，我一下子扑倒妈妈怀里，哽咽地说：“妈……都怪我，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怪了您！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哥哥……”我泣不成声，心里的难过和愧疚绵绵不断涌来。
妈妈没有说话，使劲攥着我的手，手心温热潮湿。
良久，她说：“都过去了，妈妈才不怪你呢。也有妈妈不对的地方，那些年，不该把你一个人送到那么远的学校，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苦，肯定受了委屈……”
“小笛？”她扶起我的脑袋，泪眼婆娑地问我。
我抽搭着鼻子，应了一声。
“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妈妈不管了。报你想去的学校，填你喜欢的专业，去你想去的城市，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妈……”
“可是你要理解，妈以前管你管的那么多，都是因为担心你啊！怕你走错路，怕你有一天后悔、怪我没有早些提醒你，怕你吃亏……”妈妈抹了抹眼泪，笑道，“可是现在没事了，小笛已经长大了，对不对？该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了。”
我笑了，特别幸福地笑了，泪水落了一地。
临睡前，我搬着被子来到了妈妈的卧室，带着一双肿的像桃核一样的眼睛，说：“妈，今晚我想跟你睡。”
躺到床上后，妈妈熄了灯。黑暗中，我听到她说：“我听说……那个男生，画画挺好的，是你们班专业第一名？而且，他的画还在美术馆展览过？”
我愣了愣，道：“您怎么都知道？”
妈妈没有回答我，而是说：“现在呢，你们怎么样了？”
我的脸颊一阵发热，在母亲面前谈论这个话题总觉得怪怪的。
“没怎么样，同学关系。”
“什么样的同学关系？”
“普通同学。”
“……”
不久，我听到了妈妈轻微的鼾声，她已沉沉地睡去了。我睁着眼睛，看着夜幕中的窗外，星辰闪烁，天空深蓝，就像每一个童年的夏夜一样，依偎在母亲旁边，安心地睡去……如今，距离这样的夏夜，已经过去太多年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周筱婉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她笑着眨眨眼睛，阴阳怪气地对我“咆哮”道：“你还真成后宫妃子了是吧，见你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
“我……”
“你什么你，快起床，我们去个地方！”
“你……”
“别你了，快快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