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狂奔到家里,用了多长时间我不记得了,穿过了几条路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的双腿一直在发软,好几次几乎都站不稳。疯了一样地爬上楼梯,夺门而入后,我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缝衣服。她抬起眼皮看向我,我躲闪着她的目光把画板画架放在墙角。
“不是说5点之前就考完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妈妈问我。
我还是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就一边换鞋一边掩饰道:“路上堵车了,而且……考完后我和几个朋友聊了一会儿才回来。”
“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的?”她继续追问。但我此刻一点都不想再解释了,我知道她担心我的联考,比担心我的高考还要担心,因为这是艺考,这是美术。但现在只能抱歉了,我说:“妈,我有点累,先去洗澡了。”
“你是不是没画好?快说说,到底画的怎么样?”她站了起来,焦急地问我。
“没有,画得很好。”我无力转身,直接走入浴室。
把门关住,我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好在刚才没怎么抬头才没让妈妈发现。头发凌乱不堪地散落在耳际肩上,左脸微微肿胀,上面的巴掌印隐隐可见,我只觉得此时浑身上下都在昭示着屈辱和肮脏。
刚才那一幕猛然来袭。或许当时的慌张和恐惧占据了大脑,我只顾害怕和逃跑了,并没有觉得多么恶心和悲伤。直到现在回到家中,我在冷静下来后重新审视自己时,那种委屈和伤心才如洪流般奔涌而至。有一种很微弱的恶心感,在我的胃里不断翻涌,我想呕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来。
除了难受之外,我还对镜中的自己萌发了一种恨意,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软弱——倘若不是韩青他们及时出现,我又该是什么下场呢?我不敢想象。韩青他救了我一条命,是的,就是一条命。上次是马芮和解少一,这次是韩青他们,多亏……
等等,我的意识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似的,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刚才那条小路上,人烟稀少,我并没有呼救多少次,韩青他们……是怎么出现的?他们怎么会在那里?我只顾感谢他们了,只顾逃脱了,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巧合性。
如果只是恰巧路过,那未免也太戏剧化了。邱烨辉走后,他们并没有多留,韩青只扔下一句“顾笛,下次见了!”就带着他的兄弟们走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事,一点都不真实,而我,却才意识到。以及邱烨辉的那句“真他妈倒霉”,说的完全在理——上次他被解少一揍了一顿,这次又被韩青揍了一顿。
我的大脑越来越乱,莲蓬头的水哗哗而下,我闭着双眼,止住呼吸,把水温开到比较热的程度,白色的水雾渐渐生起,营造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刚才韩青要打却被我阻止的那个电话,真的是打给解少一的吗?如果是,是想说什么呢?真的如我所想一样,只是单纯地告知他这件事的吗?韩青最后看我的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又出现在我眼前……
运气这回事,好像你一旦碰上了,便会被缠着不放似的,也因此有个成语叫“祸不单行”。我想,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我18岁那年的人生际遇,包括那两个夏天以及中间一个绵长的冬天,那便是“兵荒马乱”。
你可能会在你人生巅峰的时候,构想一切未来生活的美好蓝图,畅想无忧无虑的生活,譬如夜夜笙歌,譬如灯红酒绿,又或者返璞归真,过陶渊明那种诗意的田园生活——只要你有情怀。我们都是这样,在幸运的时候,思维往往比现实还更加向幸运靠拢。
但失意的时候,却无法预料最坏的情况到底有多坏。
我把那晚的记忆封存起来,永远不再打开。然后便睡去,睡的昏天暗地,即使朦朦胧胧之中想要睁开眼睛了,但潜意识里还是告诉自己,睡下去,再睡下去……睡着了便会忘了很多东西,睡着了之后,所有的苦难折磨都是虚无的。
直到母亲站在我床边,简短而又肯定地对我说出:“你爸爸住院了。”时,我才彻底醒过来。我坐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母亲,用一种几乎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问:“我爸他怎么了?”
“他肠胃一直不好,要做手术。”
距离上次爸爸因为我学美术的事情来家里,已经过去半年时间了。妈妈走在我前面,按了通往爸爸病房的电梯,她还是不说话,神色淡然,却又似乎是在皱着眉。她这个样子,又让我想到了刚搬到北溪的那一天,她微靠在舅舅的车窗上,惨淡地看着窗外景色的画面。
这短短半年,仿佛觉已经过了半个世纪。
跟着妈妈来到爸爸的病房,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爸爸。他消瘦了很多,整个人看起来异常虚弱,脸上的骨骼轮廓更加明显。
见我进来,他笑了一下,但只是这个笑容,都使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身上的每一处都与这个笑容显得极不搭配。他说道:“小笛来啦?”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爸爸看着我的样子又笑了:“哭什么?你爸我现在还好着呢,只是瘦了点。”
“妈呢?”妈妈问。我知道她在问奶奶。
“刚才出去了,说是去买东西了。”爸爸回答道。正说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奶奶提着一袋子东西走了进来。“小笛?”奶奶看到我,惊讶不已,来不及放下东西,便拉着我的手说:“小笛也来了?放假了吧?来,让奶奶好好看看,都好久没见你了,哎。”奶奶竟然抹起了眼泪。
我鼻子酸酸的,柔声道:“奶奶,我也想你。昨天才放的假。”
“我知道,听你妈说了。这些天,你妈也是怕影响你考试,就没有告诉你,你爸爸已经住院半个月了。”
我心里一惊:住院半个月了?天啊,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不禁懊悔不已,扭头去看爸爸,他好像察觉了似的,就安慰我道:“没事,你考试要紧。昨天考的怎么样?画的还行不行啊?”
“考的很好,爸,你别担心了。”
妈妈坐了下来,问:“定的是哪天的日子?”
奶奶说:“下周二。”她叹了一口气,看着妈妈说,“小云啊,以前呢,有什么过错牵绊都已经过去了。自从你们分开以后,妈就想了很多事情,想来想去,还是后悔当初没能阻止你们……哎,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了。总之呢,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你还能过来看他,妈……妈真的打心眼里高兴。”
妈妈盯着桌子上的一杯茶,安然不动,像是入了画的人一样,缄默沉静。良久,妈妈道:“我是这里的医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该来的。再一个,就是小笛,我即使什么都不为,也得带小笛过来看她爸爸吧。”
“是,是,这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奶奶泪眼婆娑地摸着我的手。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多,妈妈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是也在一旁坐着,并没有离开。那几个小时,让我仿佛重新回到了以前一般,少年时期,没有哥哥在的日子,虽然生活不比以前美满,但至少团圆。
后来的几天,我和妈妈每天都去医院看爸爸,有时我会呆在那里一整天。而那天,我在医院的电梯口,碰见了马芮。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出来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戴着帽子。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她,而她看到我的表情,则更为惊讶,和慌张。
我告诉她我爸爸要做手术了,所以我最近基本每天都会来医院。当我问她身体出现什么状况了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眼神四处乱瞟,平时没见她这么想掩饰过自己,她一直是一个说风就是雨的女孩儿,平时最看不惯拖沓和优柔寡断。
我心里莫名感到不安,脑子里忽然闪进那天晚上在饭店的卫生间里,醉酒的她,好吧,暂且认为醉酒了的她,说的那些话。即刻浑身冒出一股寒意,我挡住她的去路,严肃的问道:“马芮,你说实话,你到底得什么病了?”
她见我这么认真地看着她,不禁笑了起来。她总是这样,常常在不该笑的场合,笑得花枝乱颤。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问她:“你快告诉我,马芮!”
“我就是胃疼,过来拿点药。”她止住了笑。
“那你刚才犹豫什么?”
“你问题多不多啊顾笛,谁以后娶了你准被你烦死。”她白了我一眼,随后又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拍拍我的肩膀,一歪头冲我笑道:“走了。”
她招手,转身,走远。
白色的毛线帽子衬得她的脸更加白了,但却无比可爱。直到很多年后,那个冬天,医院的电梯口处,这个女孩儿冲我抛出的大大的微笑,以及躲藏在白色帽子底下的那双澄澈的眼睛,还是会即刻将我拽入高三那段时光的回忆里,然后酩酊大醉一场。
爸爸手术那天,天气出奇得好。前几天的雪早已融化,太阳仿佛格外眷恋着这个冬天的北方,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晒着被子,以驱赶这严冬的寒冷。
我裹着围巾站在医院四楼的楼道尽头,注视着窗外的景色——难得暖和的清晨,空气里带着一股雪水融化在泥土里的感觉,清新、干净、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吸入肺里一点。那一排靠近窗子的干枯的杨树枝桠,把整个灰色的透明的天空,毫不留情地分割成了好几个几何形状。
身后的十几米远处,手术室外的座位上,坐着妈妈、奶奶,还有赶来一起帮忙的舅舅。我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庞,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无一例外地在诉说着担忧和紧张。我忽然想到,如果这回爸爸出院了,他和妈妈的关系会不会好转一点?他们之间好会不会有可能。。。。。。这不是不可能,我也不是一次地幻想过他们复合。
漫长的等待终于过去,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一群人推着爸爸走出了手术室,我们跟了上去。他身上输着液,插着很多个管子,麻药的效力还没过去,爸爸还在昏睡中。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做得很好,只要再配合医院疗养一段时间,然后坚持服药,回家注意饮食,便可无大碍。
手术之后的几天,爸爸的身体情况还不能自理,而奶奶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于是,在病房里看护爸爸、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自然就变成了妈妈。我有时候看着妈妈扶他起来,为他接尿,扶着他走动,都在想,这是不是天意?爸爸的这场病,可能就是老天看不过去了,安排了一场手术来撺掇他们的。
除夕是在我还没来得及迎接它的时候到来的。那天,周筱婉叫我出去放烟花。在烟花齐放、鞭炮齐鸣的夜晚,她笑着对我说,她从不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