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街道已经很黑了,天空飘起了雪花,远处的路灯发着微弱昏暗的灯光,给地上浅浅的积雪打上了一层暖色调的光晕。小巧轻盈的白色精灵在世间飞舞灵动着,商店里播放着流行歌曲,那是周杰伦的《半岛铁盒》。
我记得曾经问过沈鹤最喜欢哪位歌手,当然,那是在几个月前了,在那个窗外能清楚地看见梧桐树的画室里,还是夏天的时候。沈鹤拿着我桌上的一本书走了进来,问我可不可以借他看。我说当然可以,他都帮了我这么多忙了,我总不至于小气的连本书都不借给他吧。
后来,我们就开始聊喜欢的小说和作家,从小说聊到诗歌,再到词曲,然后就涉及了歌手。对于周杰伦,他不迷恋,不狂热,只是静静地追随,默默地崇拜。而对于方文山,他的喜爱程度丝毫不亚于喜欢周杰伦,对词的热爱超过了对曲的热爱。如果一个是喜欢,那另一个就是模仿了。
“模仿?你平时自己写东西吗?”
“嗯,初中时就试着写了,大多是诗、诗歌。”
“真的?”
“这还有假?”
“我要看!”
我和他回到教室,他不慌不忙地从课桌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我带着满腔的惊讶与新奇慢慢翻开扉页,他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页——沈鹤,这两个字由他写出来,潇洒自如、刚柔得当。
具体有多少诗我忘了,诗的具体内容我也忘了,只是丝毫没忘当时翻动他的诗集时,那种悸动和欣喜,没忘目光在那字词之间流转时的崇拜和心跳,没忘当时的注视和静默无声的安静。
有时候,安静是最让人留恋不舍的。四周无声,天地无言,唯有心动,伴随默契。
“没想到,你不仅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还是一个才子呢。”
“才子就算了,在你面前我都来不及自惭形秽。”
“我有什么让你自惭形秽的,我只不过只是成绩好点罢了。”
我知道,那时他在笑。后来他说,在这班里,唯一能和他讨论这些的,也只有我了。“等了两年,才等来一个红颜……知己。”他说。
我“噗嗤”一声笑了……“那你可真是辛苦了。”
在雪里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一个人陷入了绵长的回忆中,直到沈鹤追过来,他的手拉住我的胳膊时,我才从回忆里惊醒。抬起头来,却发现眼角已经湿润了。不知是雪花飘进眼睛里了,还是心在滴血。
“下雪了,我帮你叫车。”他站在马路边去挥手。
“不用了,沈鹤,没几步就到了。我想……我想散会步,自己走回去。”
他注视着我,点了点头,在寒夜和路灯的映衬下,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却像一团火似的。他走到我身边,说:“现在,还来得及吗?”
我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索性闭了嘴,等待他的继续。
“如果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的话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你知道,”他转身来到我面前直视着我,我也不得不停下来,“我和她才不到一周,我们什么都没做过,我从来只拿她当朋友。”他解释着。
“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感情的吗?如果你真把她当朋友,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你这样,不就等于欺骗了王馨怡吗?你想没想过她?”我知道我的话语里带着愤怒,“还是,你对谁都是这般儿戏的?”
“怎么可能!”他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顾笛,你明明知道……那天晚上,我纯粹是看着她可怜,又经不住她的哀求,才勉强默认的。你要相信我,我心里从来没有她!”
“你这样,不仅对她太残忍了,还把我拉入了罪恶之中。”
“我管不了那么多!”
“沈鹤……”
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从来没有过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怵意与退缩。我一向认为很理智很冰冷的他,竟然也有这么克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就在我用有些害怕与诧异的目光盯着他的脸时,他突然张开了双臂,一把将我拉入怀中。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顾笛!要对不起也只能对不起王馨怡了,我不想再跟你说对不起了,跟你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心里的滋味不比你心里好受多少。刚才看着耗子把自己灌醉,那样失控,周筱婉却转身就走,我就在担心……担心我还没来得及拥有你你就消失了。顾笛,我知道,你和周筱婉不一样,你不会那么绝情冷漠,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对吗?”
“筱婉她不是绝情冷漠,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们看事情不能这么片面……”
“好,不片面,不片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已经把姿态降低到这种地步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一丝恳求和谦卑。我头脑里仿佛有两种声音在喊叫,一个站在黄娟和理智的角度,对我说让我离开他赶快回家,忘掉他今晚说的话然后安心学习。另一个冲我喊道,追随自己的心吧!看看他都这样把真心交于你了,于情于理上你都不该再次决绝和狠心。
我在两者之间徘徊着,挣扎着,但女性似乎天生就是感性大于理性,无论我脑海中怎样挣扎,内心怎样彷徨,我嘴里还是道出了真心话。
“沈鹤……”我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嘴里喃喃道:“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我们怎么这么坏。”
“这,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我那天晚上太冲动了,我明天就跟她说。”
“小笛!”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呼声,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一般,大脑一片眩晕,等反应过来后,我猛地推开沈鹤,向右边扭过头去。
我看到了妈妈的脸。
我瞬间呆立在那里,浑身冰凉,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嘴里说不出任何话来。我知道我的手在发抖,身体也在跟着颤抖。
她提着包站立在不远处的路边,脸上布满了怒气和震惊,胸口一起一伏的,我能想象得出妈妈此刻有多么气愤,多么惊讶,多么伤心和失望!然而,我却不能解释什么。
沈鹤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他的眉头微皱,轻声问道:“那是……你妈?”
我忘记了怎么说话,但脸上的惊恐全被沈鹤看在眼里,他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伸过手来拉住了我的手,声音很小但无比坚定地说:“我们去跟她说。”
“不要!”我急忙叫道,立刻把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回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快走,你不了解我妈,她已经很生气了,快走!”
没等我话说完,妈妈就疾步走了过来。她的脸渐渐清晰,表情也渐渐清晰,她双眉紧皱,嘴唇紧闭着,目光里除了与生俱来的严厉还是严厉,而身上随之而带的怒火也离我越来越近。我能感受到,这是从小到大的一种直觉,毋庸置疑。
“妈……”
妈妈在我面前停下,瞟了一眼沈鹤,眼里的情绪我捉摸不透,但当时的我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并且,我能感受到沈鹤心里也很紧张,我想,但凡是谁见了妈妈此时的脸,都会不寒而栗的。
“阿姨……我是她同学,我们……”
妈妈一把把我拉到她身边,她还是紧闭着嘴巴不说话,但是目光已经由沈鹤身上换到我身上了。我看着妈妈瞪我的眼睛,心里的难受滔滔不绝,我颤栗着,喘息着,最终,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回家!”她终于说话了。然后便用力捏着我的胳膊向前走去,我的身体像散了架似的,毫无知觉地紧跟着妈妈的脚步。
“阿姨!”没想到沈鹤跟了上来,我心里懊悔不已,也气愤不已,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接着说:“阿姨,您相信我,我们不会影响学习的,我们会一起努力,一起学习,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请您绝对放心!顾笛她很用功很努力,您要相信她,求您千万别怪她!”
他一边跟着妈妈的脚步一边急匆匆地说着,伴随着我掉了一地的眼泪,都被妈妈所无视着。终于,妈妈停了下来,看着沈鹤,我突然发现她眼圈有点红,她说:“你怎么就知道绝对不会影响学习了?我自己的女儿,我还不了解!”
“阿姨……”
“你叫什么名字?”
“沈鹤。”
妈妈盯着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你别再跟着了,她的事也不用你操心。”
接着,妈妈在路边拦了一辆车,把我推进了车里,自己也坐到了副驾驶上。我满脸泪水地看着车窗外的沈鹤,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神焦急地注视着车内的我。此时,我分不清自己的眼泪到底为了什么而流,是因为内心对母亲的害怕吗?还是担心自己和沈鹤以后该怎么办?
一路无话。我只管在车座上静默无声地流着泪,妈妈只管注视着前方,不说一句话。
“行了,别哭了,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一进家门,妈妈便甩给我这句话,连同她的包一样,被狠狠地甩在了沙发上。
我擦了擦眼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夹杂着内心的一丝愤懑和委屈,我的声音很大:“我们只是同学,他教我画画,如果不是他,我的成绩不可能提高的这么快!你从来都不会相信我,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从小到大,遇到任何事情,您听过我解释吗?我受委屈了难过了哭了,您问过我吗?没有!从来都没有!”
我大声地吼着,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从未有过的“勇敢”,是的,在我看来这就是勇敢。我想,就算没有发生刚才的事,就算不是今晚,那这些话,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说出来的,而今天,只不过为此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
有些情绪,有些话语,倘若一直积压在心底,尽管你不去看它、试图抹掉它,但它总不会消失,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生长,在黑暗中,在洪流中……总之,它在生长。总有一天,它喷涌而出,势不可挡。
母亲惊愕地看着我,她的愤怒溢于言表,然而除了愤怒之外,我似乎在她脸上找到了另一种表情,那便是——震动。
它出来了,心里的小怪兽出来了,就不会轻易回去。趁着这种情绪的鼓动还在,我继续大声喊着,有泪水,有伤心,有痛苦,有愤怒,也有爱与恨。
“我知道,您对付我的方式很厉害,就是冷战,就是沉默!以前还好,至少有爸爸在,他最起码还会理解我,还有奶奶,她会问我怎么了……”提到奶奶,我的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您问过吗?问过一句吗?从来不体会我的感受,只要您认为对的那就是对的,您觉得错的那就是错的,对我如此,对爸爸对哥哥都是如此!妈,您太固执了!”
“好啊,小笛,既然我做的都是错的,那你去找你爸爸啊!他怎么不来管你?养你供你的不还是我?我每天忙里忙外的为了谁啊,到头来换不了你一点感恩之情,你们都来指责我,和你爸他一个样!是,你说我不体会不过问你的感受,那我的感受呢?小笛,你理解过我吗?体谅过我吗?”
她的声音由最初的气愤转为哽咽,又由哽咽变为抽泣,最后,不可思议的,妈妈竟然在我面前哭了起来。她的脸颊涨红着,双手捂着脸弯腰坐到了沙发上,我从没见过她这么脆弱过,这么无助过。那一瞬间,我的气愤全没了,所有的膨胀与发泄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小怪兽不言不语地躲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心疼与后悔,无尽的伤心与悲痛。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眼前坐着的——我的母亲,她也是一个会有忍受不了的东西的女人,只是她在我面前一直保持着所谓坚强和冷淡的形象,在刚硬的外壳下,也是一颗柔软的内心。而且,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又在几天前失去了母亲……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顷刻间,我从刚才的峰顶掉入了地下,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我怔了两秒钟的时间,便止住了眼泪跑到母亲跟前,看着她哭,我手忙脚乱起来。“妈你别哭了。”我把纸巾放到妈妈面前,为她擦拭眼泪。
平静片刻后,妈妈和我聊了很长时间,聊了很多东西。似乎类似这样的谈话和沟通,好多年没有在我们母女之间发生过了。她说,我刚才的那番话狠狠刺伤了她,不仅如此,她听到我来自内心深处的质问和谴责,心里也生出了很多的自责。
曾经一个信天主教的同学对我说,人要不停地忏悔,以此来获得上帝的宽恕,和内心的和平。一开始,我并不懂——如果每天都活在忏悔之中,那人该多悲催啊。可是现在,“忏悔”一词在我心中的定义好像有点不同了。当所有的愤怒、压抑、不安等负面情绪来临的时候,人往往会伤人无数,伤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尤其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为冲动的行为所进行的忏悔,会让自己重归于平静和美好。
临睡前,妈妈来到我床前,她淡淡的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个男孩子,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直面这个话题,让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当然没有!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看着有点像你,但又不确定,等走近了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妈,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我拉住了她的手。“况且,我们一直都是同学关系。今天……今天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些,就被您撞见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呢。”
“好了,太晚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嗯。”看着妈妈走到门口,我禁不住问道:“爸爸最近怎么样了?”
“他很好,我听说……”
“怎么了?”
“没事,睡吧。”
妈妈没再说下去,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我心里无数个疑点,想要去问她,甚至想直接给爸爸打个电话,但那晚实在太困太累了,妈妈一走,很快,我便闭上了眼睛。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