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亦舒,我们,好聚好散。”
他那薄唇,轻轻吐出这些让我不敢相信的话,然后笑着看着我,带着心愿达成的满足和解脱。
我仿佛在一瞬间,成了行尸走肉,我伸出的手终在他嫌恶地皱眉时定格在半空,僵硬的停留。
他的表情,连我自己都几乎以为我在做一件为天地所不容的错事。
我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从轻柔呼唤,到撕心裂肺。似乎,只要我一直喊,他就不会走。可他,却还是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头。
泪水,争先恐后地从我眼眶中溢出。
一片泪光中,恍惚之间,我看到远处的那个身影,缓缓倒下。
鲜血,大片大片的晕染,弥漫开来。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扑到他身上,拼命握住他说手,泣不成声。
他的手那麽无力,那麽冰凉。
明明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却仍旧努力地无声呢喃着,“亦舒,对不起。”
“不,夏黎阳,我不要对不起,我要你好好的,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一直摇头,天真的想用这种方式拒绝承认他会死这个事实。
可是,在我的怀里,他举起的想要轻抚我脸颊的手,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
我拥着他,看他缓缓闭眼,看他渐变冰凉,看他一点点气息全无,终于和身下的大理石地板一样,冷的彻骨。
为什麽,我怎样用力,也堵不住那不断从你伤口流出的鲜血?
为什麽,我的泪水那麽热,我抱你抱的那麽紧,你却还是渐渐冰凉?
为什麽,我哭的满脸眼泪,你却没有跳起来,一脸嘲讽地叫我“脑残”,骂我猪头?
夏黎阳,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啊!
夏黎阳,黎阳,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我跌入深深的黑暗……
黑暗中,沈秋轻轻戳我的胳膊,她吼道,“千亦舒,给老娘死起来!”
我满头大汗地在恐惧和狮吼中惊醒。
她沉默良久,递给我一杯水,轻叹一声,略带伤感,难得温柔的说,“又做噩梦了吧。”
我喘息着看着她,一身冷汗。
她说,“你又喊了那个名字。”
哦。
夏黎阳。
黎阳,夏黎阳,请你告诉我,要多久才可以淡化那些伤?
阳光一样的你,自从初见,就烙印一样留在了我的心房。
十年如一日。
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四岁,不多不少,整整十年。
黑暗之中,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我才惊觉,自己又一次因梦魇而失神。
看也不看的接起,电话那端,她说,“亦舒,回家吧,爸住院了,医生说,快不行了。”
哦,是亦语。
我听到她的话,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我沉默着,然后终于开口道,亦语,我不知,该如何重新踏上那片土地。
“那你也不能连爸最后一面也不见吧!”她的声音透着焦急,有些刺耳。
轻轻的,我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你还是介意。”亦语的话中满是无奈。
很久之后,她才说,“亦舒,姐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麽,这次,你必须回来。爸现在天天在念叨你,你就真的狠心不见他?虽然爸当时一气之下说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但这八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到现在,你还不愿回来,是要让爸死不冥目啊!再说,爸当初对你多好,不过是受人蒙骗才伤了他,你做的这样绝,不会后悔吗?”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拿着只剩忙音的手机,心中五味陈杂。
亦语,你要我如何,原谅他?他伤的,是夏黎阳啊!
八年梦魇,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那锥心之痛,刻骨之伤。
四年别离,我努力遗忘,却仍旧忘不了那种疼。
那种,割肉剔骨,撕心裂肺的疼。亦语挂断电话后,我呆呆的坐了好久。
沈秋抱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开口劝道:“亦舒,你还是回去吧。八年没见他一次,对他的惩罚也够了。别让自己后悔。再说,夏黎阳的死也不算是他的错,他毕竟,是你父亲啊!”
“正因为他是我爸,我才难以原谅。”
我如同一只被伤害了的小兽,张牙舞爪却只伤到了自己。
“如果他没有因利益和商业竞争而伤夏黎阳,没有告夏黎阳的父亲受贿,那夏伯父就不会被枪决,夏伯母也不会这麽快就舍弃夏黎阳,让夏笙歌继承夏家产业,那麽,夏黎阳就不会死!”
我痛苦的将自己缩成一团,拥着自己的双腿。兀自伤心的我,没有注意到沈秋在我提及夏笙歌时眼中的挣扎,那麽浓烈。
沈秋的怀抱是那麽深深的温柔,我们相触的地方,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的温暖。
她拥着我,陪我一起孤单,一起伤感。
你,也曾这般温暖。
你,拥着我时也很温柔。
你……
只是,你再也不能用自己的肩膀来承担我的泪水,用自己的怀抱来为我遮挡风雨,用自己的胸膛温暖我的心。
你,早已不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四年前,在我出国后的一个月,你离开了人世。
一个月前,笑着对我说“好聚好散”的你,仁至义尽地离开。
那般残忍而决绝……
最终,我还是踏上了回城之路。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来接机,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誰可以在我需要时欣然赴约。
梧桐入狱,沈秋和我一起回国,夏黎阳……
出站时,却出乎意料的看到了自己的姓名牌,然后,顺着姓名牌,就看到了荆云天。他一手举着我的姓名牌,一手牵着一个小奶娃,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以为,会是多麽尴尬的相见,可却在这一刻,所有的纠葛全都土崩瓦解。我静静的立在人潮中,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仿佛那时,又回到了十三岁时的初见。
初见时,他也是这样,笑的温暖,柔情的像是得道成仙一样。
沈秋一边拉我一边说:“千亦舒,别他奶奶的发花痴了,再不走,你就被你姐给大卸八块儿了。”
我如梦初醒,跟着荆云天走到他停在不远处的车旁。
上车时,沈秋这丫头非把我推到副驾驶座,还美名其曰“满足我那颗龌龊的花痴小心脏”。我去,还说我龌龊,是谁如饥似渴天天呼号让上帝收了她,哪怕是第十八房小妾也行?是谁夜夜难眠岁岁恨嫁几乎要扑倒一个男神,生米煮成熟饭?沈秋,你不觉得你才是当之无愧的“龌龊”吗?
我在心中鄙视完沈秋,人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了,怀里,还有一个小奶娃。看着他眉宇间小小的气势,还真是和荆云天相像。
“这个孩子,有四岁了吧?”
我一边逗他,一边对荆云天漫不经心地说。
荆云天开着车,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只是说“呵,她进去也有四年了,孩子是在里面生的,我接出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
语气淡淡的,不辨悲喜,将这四年的风霜,一语带过。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涌出一阵心痛。
荆云天,你可知,你有多像夏黎阳?
像到让我一见心痛,像到让我几乎要喊出他的名字,像到让我深埋于心底的伤口又鲜血淋漓。
沈秋说,荆云天,你打算什麽时候给这孩子找个后妈啊?梧桐判的是无期,就算表现好,出来也要五六十了。再说,你又不喜欢她,也犯不着等她,像你这种钻石王老五,就算有个小屁孩儿,也是抢手货吧。
沈秋还真是适合破坏气氛。
荆云天笑笑,没有说话,一时之间,车里静的呼吸可闻。
“妈,妈妈”,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
我低头,小奶娃正在我怀里用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看着我,我一下子就跟经历了天打五雷轰一样,整个人被雷的外焦里嫩。
似乎是怕我死的不够透彻,这熊孩子又补一刀,扑到我胸前,来了一句,“妈妈,嗯,我要喝奶奶。”
我在风中凌乱了……
孩纸,我要去哪里给你偷奶奶?
荆云天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麽奇葩的一幕,微微一愣,而后阴着脸,低声说,“小天,别闹,她不是你妈妈。”
小天一脸不解,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妈妈妈妈”地喊个不停。沈秋打趣道,荆云天,这孩子也太精明了吧,拐了我们家亦舒给你当老婆,这便宜你可占大了。是不是你故意训练的啊?早看出来你对我家亦舒有意思,现在开始行动了吗?
我红着脸,打断她,说:“沈秋,你也是孩子吗?多大了,还开这种玩笑。”
对于沈秋的揶揄,荆云天没有在意,只是说,“真的挺奇怪的,这还是小天第一次喊别人妈妈。”
我一边抱着小天,一边说,“可能,我和他有缘吧,要不我认他当干儿子,也算是应了这缘分。”
我一时心血来潮,脑子一抽就给自己带来一个儿子。不过这孩子长的祸国殃民,长大以后一定是美女杀手,对此,我特骄傲。
不是每个人的干儿子,都可以这麽帅的。
一路无语。
到医院时,荆云天停下车,看向我,仿佛要看尽我这四年的一切,要看透这四年的思念和时光。
他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琥珀般的光,宛若破碎的琉璃。沉默了许久,他说,“亦舒,欢迎回家。”
我看着他的脸,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又回到了那个夏末,那条路。
本该湿了眼眶的,可我却没有流泪的冲动,我只是微笑着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说完开门下了车。
我还能微笑,只是,那笑容有多苦涩,只有我自己知道。
“亦舒”,他叫住我,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是那麽优雅。他说:“把孩子放下吧。”
呃,好吧,忘了怀里还有这个小家伙呢。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孩子安顿好,然后用力地关上车门,力气大到手都有些发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那麽用力,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楚吧。轻声告别他们,转身。
荆云天,你真的很像他。每次看到你,我都会记起那些过往,想起他的眉眼,心会狠狠的疼。
世上真的有那样的一个男生,和他有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笑容。那个人,就是你——荆云天。
可纵你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将思绪收回,我吸吸鼻子,收起“呼之欲出”的眼泪,走进医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