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如烟如梦
米兰(Милан)木材家具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办公室
季玛。尼古拉。彼特洛维奇(Дима。никола。Петрович)半躺在又高又软的老板椅中。他的上半身陷到了椅座的海绵中,两条腿高高的搭在对面的办公桌上。为了散散心,他拿出随身带的mp3,插上耳机:是俄罗斯音乐天王维塔斯的《歌剧二》。季玛跟着音乐有节奏的晃动着脑袋并低声哼唱着。这时,伊万。尼古拉。彼特洛维奇(Иван。Никола。Петрович)拎着公文包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快速地整理着散在桌上的文件,一边说道:“季玛,把腿放下,都大三的学生了。在这等了多长时间了?”
“你开会的速度也太慢了,我都等了你一个世纪了。”季玛摘掉耳机,关上了mp3,慢条斯理的放下了腿,慵懒的说。
“今天我和董事会成员们探讨了一个新方案,大家意见不大一致,所以耽误了很多时间,”伊万解释道,“我们决定。。。。。。”
“拜托,爸爸,你让我在你办公室里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到底什么事?”季玛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看了看表。他对父亲公司和生意上的事从来都不感兴趣,不闻不问。
伊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公司里的一切事本来不应该和季玛说的,但是自己为什么总忍不住呢?是为了向儿子证明自己在事业上的雄厚实力和野心勃勃,还是想要诉说宝贵今天的来之不易,抑或是让儿子明白自己累死累活在事业上不断打拼都是为了让他从出生就有个令人仰慕的社会地位。。。。。。或许这些原因都有吧。
“季玛,下个星期学校就正式上课了,学习马上就步入正轨,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意思?”
“该收收心了,你已经玩了一个假期了,估计把先前学的汉语都忘了吧。昨天你的中文老师,好像是叫维拉的那个,给我打了电话,她可真关心你啊,在谈话中,我们共同为你这学期制定了一个学习计划。”
“维拉老师又给你打电话了?又向你告状了?那个驼背侏儒老太婆又在耍什么新花招?”季玛边说边眨眼,既调皮又任性。
“季玛,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许给老师起外号!再说,维拉老师一直都对你这么关心,我们谢她还来不及呢!”
“哼。”季玛不屑一顾。
“在这个学期,我和维拉老师一致认为要给你找个中文家教。她说你很有语言天赋,就是你自己不努力。我们打算给你找个中国留学生在课下辅导你的中文。”伊万认真地看着儿子。
“中国留学生?别开玩笑了,爸爸。在我们学院有几个留学生俄语说得好的,我们怎么交流?再说,我们学校根本就不管中国留学生,他们也没人能融入到我们。我们本身就是两个世界,听说,中国留学生普遍素质都很低,反正我不想!”
“季玛——,你看问题太偏激了。我和维拉老师都商量好了,一定给你找一个俄语非常出色的留学生来教你。学外语语境很重要!当年爸爸在圣彼得堡国立师范大学学习时,就有很多外国留学生为学好俄语和我们交往。想想看,你若能和中国学生成为朋友,在你们用汉语交流的过程中,你的汉语水平会有多大的进步啊!”伊万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你是谁?是后贝加尔地区最大木材家具公司董事长的儿子,将来假如爸爸的公司和中国有贸易往来,你就是我当之无愧的中文翻译啊,想想看,多有成就感!”伊万的眼底充满了希望,幸福的微笑漾在眼底。
“最大木材家具公司的董事长?哼,你忘了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了吧!”季玛有些激动,一脸严肃的盯着他,眼中充满了一丝愤怒,还有一丝惆怅。
(我的季玛啊,你何必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伊万顿时像被雷电击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一阵冷汗冒了出来,心脏也突然猛跳了几下,连忙把话题带开道:“好了,季玛,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过去这么多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噢,对了,下个月全后贝加尔地区的10多所大学一起举办的‘07年模拟联合国大赛’就要开赛了。这次大赛是我们公司赞助的,据说赤塔电视台要全程跟踪录像,比赛地点就在你们学校主楼二楼礼堂。这类大赛无疑是精英学生的盛会,所有学生都是被选拔出的佼佼者,我希望今年你也参加。”
“对不起,爸爸,你应该知道,我向来对这种无聊活动没有兴趣,我不参加。”季玛完全没有思考,更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不想参加也行。但是据说,在比赛的四天里,所有的参赛选手都不用上课,而且在大赛的最后一天的晚上还有大型的校友舞会。”
(唉,伊万真不愧是一位杰出的企业家和外交家,说话总能够击中对方的要害,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参赛就不用上课?”季玛在这次的父子谈话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我考虑考虑,嗨,不用了,我参加就是了,就当玩了。爸爸,没什么别的事了吧?”季玛兴奋地站起身。
“目前没什么事了,你要去哪?”
“没什么,晚上有同学聚会。”季玛将mp3放进衣服口袋里,用手捋了捋一头披肩的金黄色的长发,并带上了他昂贵时尚的鸭舌帽,“那我走了,爸爸。”
“再见,儿子,晚上早点回家。”
“知道了,爸爸。”
伊万还想嘱咐他好好上网查查参赛资料,认真对待并珍惜这次机会,但是季玛已经走远了。
伊万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相当的疲惫了,全身酸痛,双腿乏力,浑身都感到很不舒服,他用手按了按胸口,立刻感到一阵疼痛。于是,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支温度计,夹在腋下。
(36。9摄氏度,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饮水机里接了杯凉白开,顺水服下一片阿司匹林,从心理上感到稍许振奋。然后他把女秘书阿尼亚(Аня)叫进办公室来。阿尼亚是去年赤塔国立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能力平平,但是俄语字写得很漂亮,电脑打字的水平也属上乘。伊万把该交代的事情一丝不苟的交代给了阿尼亚,她一字一句的记录下来,看着她一脸的认真负责,伊万放心地走出了办公室。
随后,他来到公司楼下的车库,将他心爱的黑色宝马X5开了出来。这辆车是他五年前买的,设计者克里斯。班戈的一句“我们制造的轿车,是一种能够表达驾驶者对高品质无限热爱的移动艺术品”使他换掉了他一直钟爱的俄罗斯名牌——拉达2108。
宝马X5穿过了列宁大街,绕过巴布金娜大街,来到了奇卡拉瓦大街的一幢红棕色豪华公寓前。住在这所公寓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商界精英、政客、金融业子等。伊万将车停到楼前,下了车走到单元门前,用手指在门牌号码器上按了一串数字,大门打开,他走了进去。他在三楼的东侧门一家停下,取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肖恩不在家。夕阳的余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在古香古色的家具和木质地板上。
150多平米的大屋子显得有些空旷。伊万无力地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头有些晕晕的,像是喝了伏特加。
(等等肖恩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前妻列娜。彼特洛维奇(Лена。Петрович)的那一双无可奈何的浅蓝色大眼睛。25年前,他刚大学毕业,本想毕业后在圣彼得堡大展宏图,可是家中一连串的噩耗使他不得不返回千里之外的家乡赤塔。家人已经从普通的居民楼搬到了市郊的木头小屋,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就连家具什物都被父母卖掉了。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愁容满面,还没有开始一天工作就已经疲惫不堪的母亲,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刚下火车,连板凳都没坐热,便暗自发誓要赶紧赚钱救家。他先是在当地一家木材厂找到一份负责木材配送运输的工作。在那段艰苦奋斗的日子里,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他不记得他吃过几顿饱饭,而且一天只能睡4个小时,半年下来,他的体重就掉了20斤。过了几年,凭着他出色的能力和不服输的个性,在这一行业慢慢摸出了门道,找出了窍门,和另外3名工友合资创办了只有4个人的主要做木材生意的小工厂。在那时,赤塔上流社会的精英们也逐渐追求家居环境的豪华典雅,有不少家庭抛开传统的俄式旧样家具,争相购买意大利式或英国式的具有西欧风格的家具。他敏锐的扑捉到了当时潜在的商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究了具有西欧风格家具的设计、制造、研发、销售及售后服务。
多年的摸爬滚打,4个人的小工厂已经成功扩大为300多人的大公司。但是在他的心目中这是远远不够的。那年的冬季,很少下雪的赤塔却迎来了纷纷瑞雪,预示着他对丰收的期盼。他和董事会成员们请来了十多名技术人员,大家彻夜不眠的研究方案,引进并安装了较为先进的设备、拉运木材,终于生产出后贝加尔地区的一批西欧式家具。那时,在他的心中暗藏着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告诉他:他的事业马上就要腾飞了!随后的一切都是一帆风顺,“米兰家具”几乎垄断了赤塔所有的家具销售商,成功打造了“米兰西欧家具品牌”。那时他开着拉达2108行驶在赤塔的大街小巷,在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上随处可以看见这样的广告语:“做精品家具,创米兰精神”,一种创业英雄感和自豪感在他的心底油然而生。同时在1986年的春天,他经一熟人介绍,结识了列娜。列娜是一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相貌出众,身材苗条。他被她为人的善良朴实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深深打动,感觉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拉丽萨的影子,一种久违的感动涌上心头,虽然他和她并没有擦出太多的爱情火花,但在相处了两年后,他们还是结婚了。又过了两年,季玛诞生了。
当他从护士的手里接过他刚出生的儿子时,还是那种久违的激动,还有些害怕,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抱为好。他看到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小婴儿,以及在空中四处不停乱抓的小手。
随后小婴儿睁开了眼睛,充满希望的看着他,仿佛在说他需要他。那一刻,他在心中默默发誓:他将永远是他至高无上的王子,他永远都会在他的身边,保护他,关心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他。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对于一位事业正如日中天的老板来说,要想真正做到,真可谓是难上加难。事实上,季玛的出生并没有挽回他夜以继日、不归家的工作习惯。他很少在家吃晚饭,虽然列娜做的饭总是香甜可口。他经常出差,经常在厂区、办公室、会议室。。。。。。即使在家片刻,也是张口闭口就是工作。虽然列娜不止一次的请求他多陪陪她、多陪陪季玛。但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定期交到她手上厚厚一沓的绿色卢布,当然数目越来越大。
对于夫妻来说,这样的生活谁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时间一长,两人之间逐渐产生了一道裂痕,而且在伊万看来,这道裂痕越来越深。最后,再加上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使他们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在季玛十岁那年,他们离婚了。但是,直到今天,他不可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列娜是一位好妻子,好母亲。
(我自己又尽了多少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呢?)
忽然,门开了,肖恩犹如一阵夏日里的清风扑面而来。他的面庞几乎是他母亲的翻版-----相同温柔的眼神----都是一双杏眼,眼角微微翘起。他继承了母亲亲切大方的面容和父亲修长而又棱角分明的身材。今天,他穿着一件蓝粉相见的运动装和一条黑色牛仔裤。全身散发的春天的气息使伊万心中的悔恨和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走出了心灵的阴霾。肖恩擦去鼻尖的汗珠,好像也擦去了他心中的迷茫。
(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您等我很久了吗?怎么躺在这?”肖恩操着一口流利的俄语问道。
“肖恩啊,你怎么才回来,去哪了?累了吧,快坐这。”伊万坐起身,用英语回道。
“我们系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拿这张表,您看,这是关于下个月‘07年模拟联合国’大赛的。这回是您们公司搞的赞助吧?”肖恩显得有些自豪。
“是啊。不用说,你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怎么样,知道自己代表哪个国家吗?”
“我代表乌克兰。但是我很想代表美国,可我的国籍就是美国,所以只能代表自己祖国以外的国家。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时的模拟联合国大赛上,我一直都代表美国,而且每次都能获得一些大大小小的荣誉称号,很遗憾,这次在国外却不能代表祖国。况且,我对乌克兰也不太了解,还得上网仔细查资料。总之,我会争取做一个来自美国的优秀的乌克兰代表!”
“我相信你一定行,肖恩。说实在的,我一直很想亲临现场看你的精彩发言,据说,这次大赛赤塔电视台也会做跟踪报道,到那天我一定会锁定赤塔频道。”伊万鼓励道。
“这次的资料就够我准备好一阵子了。再说,我被安排到经社理事会,是用俄语发言的,所以有些生词还得查字典。”
“当然,准备资料的工作量是相当大的。噢,对了,我还有个好消息,你先猜猜看!”
“好消息? ”肖恩看着伊万,“是不是这回比赛后的大型校友舞会?”
“不是。”
“赤塔杜马议员也来观看这次比赛?”
“不是,他们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
“季玛也参加这次比赛!”
肖恩瞪大了眼睛,很是兴奋,“是吗?这真是太好了,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他从小就调皮任性、玩世不恭。这次能说服他可真不容易,估计一定是最后一天的那场美妙的校友舞会吸引了他!”
说完,伊万和肖恩一起笑了起来。
“怎么样,肖恩,这一阵子还适应吗?这里的条件无法和纽约相提并论,我一直很担心你。。。。。。”伊万关切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温柔和爱怜。
“您不用担心我。我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一直很强。再说纽约也不是天堂。在纽约那一幢幢栉次鳞比的大厦背后,也有不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有位哲人曾说过,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是两座城市,即穷人的城市和富人的城市,而且到任何时候穷人都会多于富人。”
(他怎么能够看得这么透?是坠入凡间的天使吗?)
肖恩接着说:“从小父母就让我到贫民区做义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也因此我受到了不少的吃苦教育。在哥大期间,我也常去那些无家可归者的救助中心,在那里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现在来到赤塔,很惊讶教堂门口一些无人问津的可怜的乞丐,有时真想去帮助他们,可他们远比我想象得多得多。”肖恩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肖恩,你也不用伤心。这是我们国家复杂的国情所致。自解体后,寡头横行,腐败猖獗。。。。。。很多贫苦的人都是苟延残喘,苟且偷生。因为经济一直不好,贫富差距大,住房一直都是严峻的问题。你看,这150多平米的大房子,虽说这只是我账户上的万分之一,但是却是中低产阶层辛勤劳作一生都未必买到的。你到赤塔的时间并不太长,是不会明白的。”
“唉,要不是亲自来赤塔,还真不知道这种境况呢。在这种条件下,您能拼搏到今天也吃了不少苦吧?”
“吃这些苦算得了什么。肖恩,我能有今天,其实也归功于你。”
“归功于我?”肖恩又一次瞪大眼睛,迷惑不解。
“是的。这二十多年里,每每在商场失意时,我就想到还有生活在大洋彼岸的你。那是一股希望和动力。肖恩,说真的,你从内心里原谅我了吗?”伊万的眼光变得深邃。
肖恩宽容的笑了:“我从来就没有怨过您,更谈不上什么原谅。我已经是大人了,完全能理解您当时的处境和苦衷。我不怪您。没有我,您同样不好受。”
伊万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长吁了一口气,伸出手臂,本能的把肖恩揽入怀中。肖恩靠着他宽大的胸膛,露出了满足温柔的笑容。
“肖恩,你能帮我个忙吗?”
“您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我都会去办。”
“你现在也和季玛在一个学校了,能不能帮我多关心关心他。自从我和列娜离婚后,对他影响很大。毕竟那年他才十岁啊,而且他又和我现在的妻子,他的后妈塔吉亚娜(Татьяна)相处不好,他们经常处于冷战。本来因为工作,我就没给过他多少父爱,现在又没能为他保住一个完整的家。别看他平时有一群哥们,交过一大堆女朋友,但是他一直就很孤独,从来就没有真正快乐过。唉,这么多年,我太过忽略他了,我为他做的仅限于满足他物质上的生活,并没有给过他精神上的慰藉,这可能也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酗酒成性的原因吧。每次看到他酒气熏天的样子,我都很内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和他每次的谈话都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他有什么心里话也从不和我说,唉,我想这就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悲哀吧。”
“这还用您说嘛,您放心吧,我会多多关心他的。想办法让他戒掉烟酒。我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接受我的,因为他太需要温暖了。”
伊万惊喜万分地说:“你已经有这种想法了?太谢谢你了,肖恩。季玛是个善良的男孩子,我很期待看到你俩成为好兄弟的一天!”
“您就等着瞧吧!我们一言为定!”肖恩伸出手掌,“啪!”和伊万不约而同迎来的手掌击在一起。
就这样,两人你一句俄语我一句英语的聊了近两个小时,在此期间,肖恩还给他讲了一些在纽约的趣事。伊万在心底暗暗感谢为他的英语打下坚实基础的圣彼得堡国立师范大学,使他都到了今天的这个岁数还能游刃有余的说外语。
“今天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肖恩。你刚才上楼时看到我的车在楼下了吧。晚上想吃点什么,我们开车一起去。”
“不了,我们今天不去饭店吃。我要亲自给您做一顿正宗的美国大餐:意大利面和烤鸡肉。家里还有我昨天在市场买的番茄和黄瓜,正好还能调出一道沙拉。”肖恩说完,起身进了厨房。
“我给你打个下手,肖恩。我们一起做。正好你能继续给我讲你在纽约的故事。”伊万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