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偷偷摸摸地到了,仿佛夜里技艺娴熟的贼。
廖春晖不屑于过洋节,班里同学也几乎不屑。记得前几天圣诞节,正好上英语课,学到了“Merry Christmas”才知道那天是圣诞节。廖春晖问身边的郑璇:“色因,圣诞节是啥玩意儿?”
郑璇开着玩笑回答他:“就是你把礼物塞到袜子里,送给我,知道了吧,我想要……”说完,思考着。
郑璇正在思考,廖春晖便脱掉了刚踢完球的疙瘩鞋,把脚抬到郑璇的鼻子下:“是不是袜子里塞的?我的脚,现在给你!”
没过五秒钟,脱鞋后的气味激起了一大片“男厕所里的粪”。
在公愤下,廖春晖把鞋再次穿好。
但今天是元旦,为表示庆祝,廖春晖一早吃了一个圆圆的蛋。
廖春晖在自行车棚放车子,王朋也刚好放车子,廖春晖没有注意到王朋,王朋用撇腔剌调带着浓重淄博口音的普通话隔空问道:“你来了?”
吓得廖春晖一个趔趄,趴在了车子上,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倒了好多。再转眼一看,那一声是从王朋嘴里飘出来的,不免打了几个冷颤,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廖春晖隔空骂道:“你想恶心死我,能不能说人话!”
王朋隔空回答:“今天考试,练练!”
廖春晖忙晕了,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普通话考试的日子,其实,是考证。张店一职专的学生毕业前要考很多的证,老师美其名曰,证越多,工作越好找。王朋今天要考的证是普通话等级证书。要达到一级乙等才算合格,一等乙等需要考到九十分。每年只有一次考试机会。
廖春晖不着急,因为他没有报名。老师吩咐,毕业之前考出来就行,但鉴于证不是想考就能考出来,所以,老师还建议高一时就可以报名考,如果考不过,下一年还有机会。因为,普通话不比专业课,专业课一朝一夕是学不会的,普通话大家平时练着甚至不练就能考过。笨鸟先飞嘛,王朋争强好胜地当那只笨鸟。廖春晖不着急,他对自己的普通话很有自信,而且,他觉得不合理,如果需要进寻呼台工作,可能是需要普通话等级证的,那别的,比如说扫马路,还用吗?所以,廖春晖觉得明年说不定就把这个证书取消了。
元旦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可一到元旦,大家都把余下的日子当年过。元旦也意味着又过了一年的时光。可廖春晖觉得昨天他才刚刚迈进张店一职专的大门,还没开始军训。可低头看看身上厚厚的羽绒服,原来那一切在半年前确实已经发生了。
大家都急不可耐地想结束一上午的课,最后一节课,老师也急不可耐了。
中午,大家开始张灯结彩,屋里的灯上也拉满了彩带,贴满了彩纸,布置得像八十年代的婚房。教室中间腾了出来,课桌围在教室一圈。讲桌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录音机。录音机上有两个眼儿,插着两只话筒,话筒没有话筒架,像两个孤儿一样横七竖八的摆在讲桌上。
鲁丽在分发水果、瓜子。瓜子有黑有白,花样齐全。水果只有橘子。袁晓一看果然有橘子,心里有了底。另外有些许的糖果,还有一点巧克力。
它们要被摆满每一张桌子,它们在鲁丽手中成顺时针转着,一张桌子接着一张桌子被卸下,还没到一半,最先卸下的那张桌子已经变成一桌子的果皮了。
买水果的任务是翟老师交代给廖春晖的,费用是班费。廖春晖一转手就“承包”给鲁丽了。鲁丽他爹专门在健康街做水果、干果批发生意。
翟老师来了,落座后,节目便开始了。
廖春晖和杨柳走向教室中间,王朝反着廖春晖的步点喊“一二一”,弄的廖春晖也差点顺拐,教室中间站立后,廖春晖和杨柳同时把话筒凑到嘴边,廖春晖没张嘴,杨柳独白:“亲爱的老师,同学们,大家……”这时应该两人同时“中午好”,杨柳的“中午好”经过话筒,传经电线,最后由录音机发出,铿锵有力、直入云霄。廖春晖的话筒失灵,“中午好”从廖春晖的嘴里出来,往前走了一米,发现另一个“中午好”太强大了,吓得缩回嘴里。
杨柳抢过廖春晖的话筒,暴力地朝自己的膝盖磕了磕,磕得廖春晖都疼了,又放回到自己嘴边,“呼呼”地吹了两声,那两声“呼呼”从录音机的喇叭里拉稀似得流了出来。然后,杨柳将话筒还给廖春晖。
廖春晖经过这一磕绊,明显紧张了,他低头看了看稿子,思绪好像断线的风筝,念到:“第一个节目,《海阔天空》,演唱者……”念到这里,忽然觉得低头念稿不太礼貌,可一抬头,思绪完全断篇,什么也想不起来,嘴不受约束地报出了这首歌的原唱:“黄家驹!”
全班惊讶,以为廖春晖在故意开玩笑。李凯大声插话:“廖春晖,你见鬼就算了,别吓大家,人吓人吓死人啊。”王朝和徐新亮也不知道此刻出来好呢,还是不出来好。
这是Beyond乐队一首经典的粤语歌。王朝广东话的口音从淄博出发,先是路过河北,没有停留,途径北京,看了看天安门。再出发,往北到了呼伦贝尔草原,“口音”喜欢的不得了,多玩儿了两天。又往南走,途径武汉,走了南京长江大桥,到了湖南,来到湘潭,看了看毛爷爷的故乡。眼看到广东了,马上就能转正,“口音”三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去了台湾……
徐新亮还真亏了那颗豁牙。
歌唱时,徐新亮的嘴一开一合,一排排白牙正中间的缺口,像是有钱人家高高的城墙中间加的可以架机枪的瞭望口。那颗豁牙真的漏风,仿佛所有的歌词经过那个缺口都被打磨地像极了广东话,当徐新亮唱到“哪会怕有一天会跌倒时”,仿佛唱进了那“半颗牙”的心里,那“半颗牙”黯然神伤不少。
周甜甜和郑璇的舞确实够现代,如果廖春晖不介绍,你还真看不出他俩在跳舞,廖春晖终于明白什么是现代舞了,就是,能把古代人看的自杀的舞。
“晚会”如火如荼的进行中,王朋又从属于他的窗户处露头,廖春晖趁着主持的间隙,来到窗户边问:“咋回事,你们班不联欢啊?”
王朋答:“联欢个屁,全是大老爷们,你看我,我看你的,没用十分钟老师说‘别互相瞅着了,散了吧。”我就过来了,还是你们这有看头,你看刚才那舞,那屁股扭的……“
廖春晖见王朋如饥似渴,赶紧招呼:“快,快,进来看吧,今天没事!”
王朋表示不太好,在窗外明着偷看一会儿就好。
后来,廖春晖知道了翟老师是学美声的,那美声唱的像放原声带。同学中唱歌最好的是李凯,别看浑身的毛,那声音简直天籁。
李凯唱了一首张信哲的《过火》,在廖春晖听来,简直和张信哲的声音一模一样,廖春晖甚至跑到录音机旁去分辨了一番,看是不是李凯对嘴型。廖春晖想了想李凯一腿的毛,再想想从他嘴里发出的阴柔、细滑的歌声时,真想在他腿毛上过一遍火。
最后,袁晓的“节目”没用到。
“晚会”结束后,谁也没有打扫那一地的狼藉,大家纷纷表示,要把这美好溜到明年。
放学后,廖春晖的思绪还在断着篇,王讷独醒,问王朋:“考试考得怎么样?”
廖春晖的思绪也连接好了,开始关切:“对啊,对啊?”
王朋开始悔不当初:“明年再考吧,妈的,差点就过了,冤枉死我了。”
廖春晖来了兴致,问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王朋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两个新人传授经验:“知道吗,一进门就得说普通话。不是读考题时才开始说,你如果一进门就说方言,没等考就不合格了。”
廖春晖和王讷同时表示这个经验很重要,也同时好奇,这个经验是不是王朋用“生命”换来的,异口同声问:“你还没等考?”
王朋的表情依然后悔着:“没有,哥们儿进门没说话,老师说‘开始吧’,我就开始了,前面都挺顺利的,我觉得过了没问题,还得是高分。三个老师也纷纷点头,结果,读到第三题,老师可能听我读的挺好,让我跳过第三题,直接读第四题,妈的,老子没听请……”
说着,一个劲的摇头,表示后悔。
廖春晖想让王朋说出所以然,自己幸灾乐祸一下,问道:“后来呢?”
王朋不住的后悔并忏悔:“妈的,后来,老子用方言问了那老师一句‘你说的啥?’”
1998年已经过去了一天。廖春晖一直觉得“98年”应该敲锣打鼓地来到,并来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锣鼓点。谁料,“98年”“咣”地只敲了一声,就过去了,大家始终没等来第二声。
廖春晖觉得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年就要到了。其实,今天只比昨天多过了一天,只比前天多过了两天。但因为把“元旦”给过掉了,总觉得过了好多天。天还是那么多天,只是你不从前面数,而是从后面数了,这就如同廖春晖在班里的考试名次。
一早,廖春晖趴在课桌上,从窗子里看着窗口,看着蜂拥而入的花男少女。脑袋的思绪无聊地到处乱窜,廖春晖也不理会他,就像把自家的狗带到田野里,任由它耗尽多余的体力。廖春晖的思绪跑到小时候,把廖春晖潜意识里不曾背过的课文叼了出来,在脑子里撕扯着:“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廖春晖还是趴在桌上,他的思绪跑累了,玩够了,跑回主人的身边,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流着哈喇子。廖春晖想起,从今天开始,要排练大合唱了,老师说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来着,春节放假之前要全校比一次大合唱。人家普通高中的学生,春节之前准备着考试,张店一职专春节之前准备着比赛,其乐无穷。廖春晖边东想、西想,边透过窗子盯着校门口。
忽然,廖春晖像针扎似得,弹了起来,他怕自己看错,又站着透过窗子看了一眼校门口,确定了一下。
进校门口的是王讷,下身穿一条白裤子。廖春晖冲到王讷的身边,冲着王讷做一副担惊状:“你咋又穿它来了?”说完,担心地看着天。
王讷笑着,笑里似乎也有丝丝的担忧:“没事了吧,换学校了,不准了,不准了!”
廖春晖见已生米成粥,也只能无奈。
王讷有一条神奇的裤子,白色的,就是今天穿的这条。廖春晖曾言之凿凿地说,这条裤子的祖先,诸葛亮肯定穿过,因为这条裤子能呼风唤雨。
白裤子是牛仔面料的。王讷的姐姐是裁缝,这条裤子是“讷姐姐”亲手缝制,贴身地很。“讷姐姐”的手艺精湛,王讷的身材高挑,白裤子瞬间把王讷修饰成了舞台上的模特。
王讷在马尚二中读初中时便有这条白裤子了。穿这条裤子的第一天,原本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就转脸下起了雨。大家都说王讷的裤子太邪。廖春晖用唯物主义给王讷打圆场道:“不净胡扯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人家裤子什么事!”王讷感激涕零,觉得兄弟就是兄弟。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王讷换掉了裤子,雨,莫名其妙地停了。
过了一段时间,王讷又穿了那条白裤子,大家担忧的心情一目了然。上着课,也担心地瞅窗外的天,天果然又下起了雨,雨下的廖春晖也没了底气。让人气愤地是,第二天王讷还穿着那条白裤子,老天爷没接到停雨的指令,不敢停。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下的整个“屎”村没有雨鞋,都没法出门。王讷的裤子也溅脏了。第三天,王讷迫不得已换掉了白裤子,雨收到指令,令行禁止。
第三次穿,第四次穿,无一例外,屡试不爽。
直到有的同学埋怨:“王讷,把你的‘晴雨表’扔家里吧,求你了。”有暴力的同学甚至准备了墨汁,恐吓着:“王讷,再敢穿,泼墨汁……”
王讷最后一次穿白裤子时,一进教室们就先跟大家告饶:“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啊,你看今天那太阳,你看这天,一点云没有,不可能下雨啊,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没雨’,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不要相信封建迷信。”
结果,中午放学之前,瓢泼大雨不知是不期而遇还是如期而至。
王讷此后再也没穿过它,至少没在学校穿过。
这是来张店一职专后王讷第一次穿它。王讷的眼睛背叛了他的心,王讷的心背叛了他的嘴,他的嘴蒙在鼓里:“没事,没事,换学校了嘛,不灵了,不灵了,再说现在冬天,不会下雨。”
廖春晖甩下四个字,进了教室:“废话,雪呢?”
上课后,廖春晖一个劲的透过窗户看天,别人问时,廖春晖也神秘:“说来话长,下课说!”
下课时间还没到,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