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豪爸爸出院后,就不去打工了,林雨豪和姐姐坚决不让他打工了。东京残留孤儿们开始起诉政府了,林雨豪爸爸又开始忙这件事了,林雨豪和姐姐怎么劝也没用,总不能不让他出屋吧?诉讼费和律师费都还没有着落,这些老人就像着了魔一样,大有不成功誓不罢休的架势,估计其他老人的家属也拿他们没办法。
今天,林雨豪爸爸又和张叔他们去见律师了,林雨豪下班后,爸爸还没到家,干了一天活儿有些累,林雨豪洗漱后就先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快到十二点了,林雨豪迷迷糊糊听见有开门声,是爸爸回来了。
“爸,你回来了?”林雨豪躺在床上问。
“嗯。”
“怎么回来这么晚?没喝酒吧?”
“没怎么喝,他们不让我喝酒。”
“谈得怎么样?”
“这次律师请得好,估计会有希望。”
“那好啊,慢慢来吧,顺其自然。”
“时间不等人啊!得抓点儿紧了。”
“你没喝酒吧?”林雨豪从房间里出来了。
“就喝了一杯啤酒。”
“医生说不让你喝酒。”
“一杯啤酒不算多,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爸,你要不要喝水?”
“不喝了,你睡觉吧,我冲个澡。”
“明天早上再冲吧?”
“我简单冲一下。”
林雨豪回到自己房间,迷迷糊糊又睡过去,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浴室里“哐啷”一声巨响,林雨豪翻身下床奔向浴室,推开浴室门,好在门没反锁。
“爸!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淋浴喷头的水“哗哗”地往下淌,林雨豪爸爸赤身倒在浴室里,头上磕出了血,林雨豪顾不得别的,左手托住爸爸的脑袋,右手用力按压人中穴。
“爸,你醒醒,快别吓唬我!”林雨豪的声音都变了。
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林雨豪心里一惊,连忙跑到爸爸卧室,在床头柜里找出两粒硝酸甘油,他飞速跑回来,撬开爸爸的嘴,把硝酸甘油塞到舌头下,接着把爸爸的身体放平,用力按压胸部做人工呼吸,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还是没有反应,林雨豪慌了神,头上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他连忙拿起电话挂119急救。
“喂!119吗?我这里有心脏病人,请快派救护车来!”
“病人什么情况?”
“没有呼吸,心跳好像也没有了。”
“好,告诉我们地址,你先做人工呼吸。”
救护车到来之前,林雨豪一直在做人工呼吸,爸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身体渐渐发凉。
“爸!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林雨豪的眼泪夺眶而出。
119急救人员到来后,马上注射强心剂,接着用心脏起搏器电击心脏,随着“嘭嘭”两声响,爸爸的身体轻微跳动,抢救一直进行了半个小时。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病人已经死亡,这是死亡证明,请节哀吧!”满头大汗的急救医生鞠躬说道。
林雨豪瘫坐在地上望着爸爸的脸,爸爸微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甚至还有一点笑意。林雨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这是在哪儿?难道是在做梦吗?林雨豪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走过去又摸了摸爸爸的脉搏,一点声息也没有。林雨豪把手放在爸爸头上,泪水一滴滴掉落在爸爸的脸上。母子连心父子天,父子血缘相连,心本质上也是相通的,林雨豪爸爸不是那种十分严厉的父亲,妈妈反倒有点强势,从小到大,林雨豪总觉得和爸爸存在一定距离,不像和妈妈那么贴心,甚至一度还瞧不起爸爸。爸爸就这样走了,没留下一句遗言,林雨豪后悔没能和爸爸好好谈一谈,好好说说心里话,告诉爸爸其实他很爱爸爸很在意爸爸,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半夜发烧,外面下着雨,应该是夏天,爸爸背着他去医院,雨衣披在林雨豪身上,爸爸在大雨里走了一个小时,全身都浇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雨豪呆呆地坐在床边,他并不害怕,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害怕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林雨豪想起应该给爸爸穿衣服,他从衣柜里取出爸爸去年新买的西服,爸爸的身体还有一丝热气,四肢也还柔软,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听凭他摆布,穿戴好后,林雨豪又给爸爸梳了梳头发。此时东方发白,天快亮了,林雨豪沉沉了气,拿起电话给姐姐打电话。
“姐,你能过来一下吗?家里出事了。”林雨豪尽量表现得镇定。
“出什么事了?咱爸又犯病了?”
“嗯。”
“送医院了吗?”
“没有。”
“不太严重吧?”
“嗯。”
“那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林雨豪没敢直接和姐姐说爸爸去世了,他怕姐姐一下子承受不了。林雨豪爸爸这种死法儿,对他可能自己是件好事,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对子女和家人则是个巨大打击,哪管住几天医院,让子女们伺候一下,该治的治了,该说的说了,该办的办了,这样也行啊,突然离世对亲人的打击最大。不用说,林雨豪姐姐来了以后哭得昏天暗地,连邻居都被惊动了。
“爸呀!你怎么这么狠心呐!下午还通过电话,晚上就走了,是我没照顾好你啊!妈妈啊!”
“姐,别哭了,想想后事怎么办吧。”林雨豪心如刀绞。
“给你姐夫挂电话,让他马上过来。”
“好,用不用通知一下爷爷?”
“我不知道。”
“给张叔叔打个电话吧?”
“行,张叔是咱爸最好的朋友了。”林雨豪姐姐一边哭一边说。
殡仪馆的车来到楼下,林雨豪和姐夫两人护送爸爸的遗体,在棺椁合上的那一刻,林雨豪按照中国传统,跪在地上给爸爸磕了三个头。
下午,李梦华来了,她给林雨豪打电话得知了这件事,林雨豪不让她过来,她非要来。李梦华来的时候,张叔还没走。
“没想到,真没想到,昨天还和你爸爸在一起,没喝多少酒,他就喝了一小杯啤酒,我们不让他喝,他很正常,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真是太突然了!”张叔难过地说。
“是太突然了。”林雨豪说。
“雨豪给我挂电话,我还不信呐,我以为听错了。”张叔接着说。
“张叔,你说这件事用不用告诉我爷爷?”
“我看应该告诉。”
“爷爷年纪那么大了,有必要通知他吗?”
“毕竟是直系亲属,你爸爸不还有弟弟妹妹吗?”
“我们和他们平常没有联系。”
“我觉得应该告诉一声,来不来是他们的事。”
“雨豪,张叔说得对,还是通知冈山一声吧。”林雨豪姐姐说。
“按照中国的习惯,人死后三天下葬,你们想按中国习惯办吗?”张叔问。
“按中国习惯。”
“那葬在哪儿?”
“当然是和我妈妈葬在一起。”
“好啊,残留孤儿墓地,将来我们都在一起。”
“张叔,您再喝点儿水吧。”李梦华给张叔杯子里倒了点茶水。
“不是第一个了,残留孤儿走了好些个了,你爸是个好人。”张叔流下眼泪。
“就是太突然了。”林雨豪姐姐哭着说。
“是啊!你妈走后他一直没缓过来,你们不知道,我和你爸没少在一起,我总劝他,你爸是重感情的人。”
“是,不过以前也没有心脏病啊?”
“你爸爸今年五十七,他比我小一岁,是走得早。”
“我们没照顾好他。”
“不是你们的事,你爸心细,没事儿总琢磨,总爱放在心上,起诉政府的事也上了点儿火。”
“我们也总劝他,不让他去,起诉什么政府?他老了有我们姐弟俩养活,不至于吃不上饭。”
“你爸爸不能白死,我们还得去请愿,为你爸爸讨回公道!”张叔又来劲儿了。
“张叔,我看你们就算了吧,和政府斗能有什么结果?”
“唉!说实话,你爸要是不回日本,在中国起码是大学老师,有劳保有社会地位,不会这么早就死了!”
“都是为了我们。”林雨豪说。
“大家都说日本好,挣死扒命地回来,日本政府也让我们回来,回来又咋样呐?像你爸爸这种死法儿其实挺好,不连累别人,我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死呐!”
“张叔,你好好活着吧。”
林雨豪姐姐没顾得上和李梦华说话,林雨豪也没介绍,姐姐还以为李梦华是林雨豪店里的员工呐。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李梦华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林雨豪送李梦华下楼。
“明天你不用来了。”林雨豪说。
“好,后天葬礼我再来吧。”
“你学习忙,不用来了。”
“我请假,豪哥,你要坚强点儿,后事还要靠你办呐。”
“我知道。”
“人死不能复生,父母不会跟我们一辈子,你自己想开点儿吧!”
“嗯。”
第二天,林雨豪爷爷和纪子姑姑从冈山赶来了,林雨豪没想到爷爷也能来。爷爷和姑姑在酒店住下,林雨豪和姐姐、姐夫来到酒店见爷爷。
“抢救进行了多长时间?”爷爷问。
“半个小时。”林雨豪回答。
“听说喝酒了,心脏不好还喝什么酒?”
爷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笔直地坐在沙发里,旁边放着一根拐杖。
“是啊。”
“听说经常参加残留孤儿的活动,还要起诉日本政府,是这样吗?”爷爷接着问。
“是。”
“为什么要起诉政府?难道日本的生活不比中国好吗?”
“爸爸,哥哥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纪子姑姑说。
“其实,我给他准备了一笔钱,打算等他六十岁以后给他,我怕他乱花钱,一直没告诉他,可惜啊!”
和林雨豪相比,爷爷和爸爸这对父子更没有沟通交流,可能连语言都不通。
“哥哥真可怜。”纪子姑姑掉下眼泪。
“你们打算葬在哪儿?”爷爷问。
“葬在残留孤儿墓地。”林雨豪说。
“那不好,骨灰我带走,葬在冈山家族墓地比较好。”
“爷爷,我妈妈葬在残留孤儿墓地。”
“那就连你妈妈一起迁走。”
“不行,妈妈自己要葬在那里。”
“雨豪。”林雨豪姐姐示意要听爷爷的。
“还是葬在家族墓地吧,毕竟是加藤家族的人。”
“对不起爷爷,妈妈生前一再要求葬在残留孤儿墓地,我爸爸和我妈妈要葬在一起,他们不能分开。”
“不回冈山?浩介,你再考虑考虑吧。”爷爷说。
“爸爸,我看不葬在冈山也可以,重要的是哥哥、嫂子要葬在一起。”纪子姑姑插话说。
“祖先就不重要了吗?”爷爷生气地说。
“爸,这件事应该听浩介的。”纪子姑姑说。
“好吧,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请你们再考虑考虑吧。”爷爷明显对葬在残留孤儿墓地有意见。
“爷爷,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去准备明天的葬礼。”林雨豪说。
“好吧,再有,这件事就别告诉你奶奶了。”爷爷说。
“是。”
“浩介,这里是一百万日元,你拿去用吧,好好送你爸爸一程。”纪子姑姑拿出一个信封说。
“不用了姑姑,我们有钱。”
“拿着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叔叔们工作忙,他们来不了。”纪子姑姑把信封塞到林雨豪手里。
“不用了,姑姑。”
“雨豪,拿着吧。”林雨豪姐姐说。
“那好吧,谢谢姑姑。”林雨豪接过信封。
虽说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可三年之内父母相继离世,对林雨豪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林雨豪强忍着悲痛,从相册中找出一张爸爸在中国时照的相片作遗像,和葬仪公司的人商量葬礼细节。
“祭坛要什么等级的?”葬仪公司的人问。
“有什么等级?”
“共有三个等级,请看这是图册,最高级祭坛分三层,正中央是照片,两侧依次摆放荷花灯、花篮、鲜花和水果,隆重又不失典雅,第二个等级——”
“行了,就要最好的。”
“好,祭坛用最高等级,请问要不要请和尚念经?”
“请。”
“那就今天晚上念一次,明天告别仪式再念一次,您看可以吗?”
“可以。”
“再请给我一个死者生前用过的饭碗,还要一双筷子。”
“行。”
林雨豪只想把爸爸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按照日本风俗,火化前一天晚上家属要守夜,时间从晚上六点开始,林雨豪和姐姐身穿黑色礼服守护在父亲灵柩旁,林雨豪店里的人陪着他们。灵柩头朝北放着,爸爸脸上盖着一块白布,两手合掌,胸前放着一把剃刀,剃刀是用来驱魔辟邪的,枕头边放了一个小方桌,桌子上有一碗清水和一碗米饭,米饭上插着一双筷子,碗和筷子都是林雨豪爸爸生前用过的。按照习俗,祭坛前供着的香不能熄灭,点完一柱再续上,要不断地烧,香烟袅袅中一个胖大和尚来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和尚很年轻,穿着一身白色僧袍,举止庄重声音洪亮,他先念了一段“弥陀经”,接着又念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一边念一边转着做法事。殡仪间里庄严肃穆法号声声,不知道为什么,林雨豪和姐姐心里感到平静了许多。
人生是一场客旅,不论你多么有钱还是多大官,都要面对死亡,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佛教讲轮回,今生不是终点,而是来生的起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活着就是为了死亡,当你看到印度人、西藏人把今生看得很淡、把生命看得很轻时就会理解。不知道林雨豪爸爸来生会不会托生为日本人?他自己乐意吗?和佛教不同,基督教没有葬礼仪式,只有欢送仪式,基督教认为死亡的只是肉体,灵魂要回归天堂,所以,基督徒死的时候都很安详,他们认为死亡是回家。耶稣在十字架上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完了”而是“成了”。林雨豪爸爸什么也不信,不过他死得很安详。
由于林雨豪爸爸生前没有固定工作,也就没有单位领导和同事,告别仪式上来的几乎都是残留孤儿,黑压压的有二、三十人,把不太大的告别厅都挤满了。主持人念完悼词,和尚开始念经,残留孤儿们脸上流着泪,哭声一片。日本人的葬礼一般都比较安静,家属也不怎么痛哭,不像中国人哭得惊天动地。
“老林,你死得太冤了!”
“老林,你走得太早了!”
“老林,我们的命咋就那么苦呐!”
林雨豪爷爷在殡仪馆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他没去墓地,在纪子姑姑的搀扶下上车走了。
中国归国者之墓是一片公共墓地,这里长眠着二十多名残留孤儿及其家属,墓地不大,密密麻麻立着墓碑,日本人活着时住的房子小,死了也不宽敞,这里是残留孤儿的最后归宿。
“爸,回家了,你和妈妈在一起,不会孤单。”林雨豪流着泪说。
“爸,你安息吧,我们会常来看你。”林雨豪姐姐也哭着说。
“老林,你不会白死,我们一定会继续斗争,为大家讨回公道。”张叔悲痛地说。
“老林,你安息吧,你活得太累了,活得太不容易了。”另一个残留孤儿说。
“老林——”
李梦华站在人群之中,身边这些残留孤儿们讲着正宗东北话,这是在哪儿?李梦华突然有种时空倒置的感觉,这是在中国吗?这些满头白发的老人,像是自己的叔叔大爷。林雨豪真可怜,不到三十岁就失去了父母,从此一个人孤零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李梦华禁不住也掉下眼泪。
读者朋友们,经过日本各地残留孤儿们的不懈斗争,五年以后,残留孤儿们最终与日本政府达成和解,日本政府将实施新的支援政策:一是对于年满六十五周岁的残留孤儿,日本政府将每月全额支付六万六千日元的国民年金,此前个人已缴纳的年金将全部退还给本人;二是政府每月还将支付八万日元的生活支援金,夫妻两人的每月十二万日元;三是政府将支付残留孤儿的住宅、医疗、护理等各项补贴金,支援残留孤儿购买和保有汽车等等。可惜林雨豪爸爸没能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