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一个少年进来唤我名字。领着我穿过亭台楼榭,进入一处院落,我看那圆形拱门上的匾额写着“怡墨居”。进入一间富丽典雅的房里,萦绕着淡淡紫檀香气。我跪在地上等了很久,听见门打来,进来的却是丹阳,一个多月没见他略显清俊。他坐在椅上,依旧淡淡问道:“伤可好些么?”我点头答好多了,心想难不成他是怕我死了么。他命少年去唤来福,却一言不发的只看着我。我被他盯的心下慌乱,似乎听到他冷哼一声道:“你可真行。”
见来福进来丹阳厉声喝道:“跪下!”来福怔了一下便噗通跪在地上。丹阳脸沉如水,道:“我几日不在府里,就听说有人自称主子了?”来福听见这话,低了头不敢言声。丹阳怒道:“好大的胆子!背着我去账里拿私银,领了人在外面赌钱喝酒的胡混,还在后院里私设刑堂,拷打下人,杀人害命!你当我是死人什么都不知道么?!”来福大惊忙抬头辩解:“奴才该死!别的我都认,可我没杀人害命啊!”他看见我愣了一下,伸手指着我“是他自己失心疯了要寻死,我还拦了他一把,手都割伤了呢!”复又抬起肿胀缠着布的手带着哭腔道“差点就拿不了剑了!。”
丹阳丝毫不为所动 “既然废了留着也是无用,你就自己割了那只手吧。”屋里人均吃了一惊。来福眼泪唰的流下来,吓的在趴地上砰砰磕头,口中颠三倒四的念叨,公子爷我服侍你几年就饶了奴才狗命吧!丹阳不耐烦道“又没要你的命,啰嗦什么还不快动手,等着我改主意取你性命是吗?”来福一咬牙缓缓抽出腰间剑,放在腕上却手抖着砍不下去。我在旁看着少年低着头满脸的泪水,脑中不知怎的浮现出他父亲横死的那一幕来。我望着丹阳嗫嚅道:“他.。。好歹也救过。。。我,不如,放过他吧。”
丹阳颇有点意外的看着我,半晌,转向来福道:“滚出去,每日在后院里给我跪半个时辰,用你的蠢脑子想想,什么才是做奴才的本分!”来福似乎怔住,含着泪望我一眼,眼光中满是感激和愧疚,又磕了头起身出去了。
丹阳示意少年们都出去,命我走进他。我站起身据他几尺远便止住脚步。他道:“怎么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不成么?”走近前贴近我,几可闻清浅呼吸“我有时候真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林清泉。”一手握着我的肩,那双深邃的黑眸审视的望着我“说吧,逐鹿令在哪里?”我听他又提起这句话,想起他之前的手段,不禁声音微颤道“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他拾起桌上的藤条在我胸口划过,抬起我的脸凝视良久,下面的话却更令我胆战心惊“我这回去江浙一带调查太平教,本没打算跟他们动手。可这群不知死活的亡命之徒倒找上门来。手底下几个人竟着了他们的道,险些丢了性命。林夕之原是太平教的人,虽被逐出教多年,可难保他暗地里与教里还有勾结联系。可惜他死了,父债子偿,你说这笔帐是不是应该算在你头上啊?”
他看着我额上渗出冷汗,脸色却愈加阴沉“这个太平教本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这几年却招兵买马不断的扩充势力,打着个创立太平盛世,杀富济贫的旗号在南边拉拢人心,折腾的颇有点风生水起呢。本来西北边境战乱多年,朝廷懒得管这些不成气候的毛贼,现在却不得不腾出功夫来对付。谁要是跟这些人扯上关系,那可要落得在玄太门处凌迟的极刑那。”我扑通跪下“我。。。决不敢。。。”话音未落藤条就狠狠的抽在我脸上!我脑中轰的一下摔倒在地,嘴里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他若无其事的道“不管怎样,眼下这口恶气我总得找人出吧?你既救了来福一只手,就用自己的手来换如何啊?”我全身战栗几乎无力爬起,听着他讥笑道“怎么样,现在为自己的侠义之举后悔了吧?可惜晚啦,把手抬起来!”我一咬牙学着来福的样子伏在地上一下下磕头,额上的血都渗入青砖缝隙里,口中极尽卑微的恳求道:“求主人放过。。。奴才这回。。。”。
他饶有兴味的居高临下望着我,片刻终于开口“行了起来吧。”我半晕着抬起头,却被他一只脚踩在项上,听着他满意地吹了声口哨:“小林子,你这模样可真招人待见,以后我一吹哨儿,你就给我趴在地上,口中念叨我教你的词儿,如何?”听见这话我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牵动那伤口又疼起来。见我没答话踩在项上的那只脚便狠狠往下捻压,我红肿的脸摩擦在粗糙冰冷的青砖上,实在难耐,含混的道“是。。。”他这才抬起脚,却居然还是命我把手伸出来!
我抬起身,望着眼前这个主宰我命运的青年,他的每句话都容不得半点违逆。我默默地伸出手,听着他伧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剑,利刃破空之声响起,我绝望的紧闭双目等着那剑落下,却片刻没有动静,张开眼看见自己腕边的剑尖上居然挑着一只燃烧的红烛。他喝道“拿稳了!”我便取下那蜡烛握在手里。
听着他的声音道:“现下给你两条路,一个是唤回来福,如他愿意用自己的手换你的,你便可保住这只手。还有一条路,就是握住这蜡烛,等熄了不放手的话,也可放了你。”他几乎恶作剧般地冲我笑道“自己选吧!”我心下暗想,第一条路明摆着就是死路么,第二条路只要我忍的过的话。。。不禁苦笑来福不愧是丹阳调教出来的人物,两个折磨人的法子都这么类同!便抬了一下手中的蜡烛冲他点点头。
丹阳便又唤少年斟茶过来,舒适的坐在椅中饮着茶,就那样又继续问起我话来。他详细地问起我家人的年纪样貌、品行爱好、来往人等及扬州老宅的日常琐事等等。我不得不答,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说了。
此时手中红烛逐渐流下滚烫粘稠的液体,我被烫的直流泪,紧攥着不敢松手,手微晃那滚烫就更加蜿蜒着四处流动,我所有意识都集中在那只饱受折磨的手上。忽听怦的一声宛若银瓶炸裂般脆响,却是一只茶碗在身旁摔的粉碎,我惊吓得几乎脱手,听着丹阳不悦的声音道“问你话呢,怎不回答?”我全然想不起他问了何事,只呆呆望着他盼能重复一遍。丹阳却站起身近前,用藤条一下下抽我的臀训斥道“给我记着,一句话不要让我说两遍,小爷我可是没什么耐心的人那!”
我含泪点头,身体被打得颤抖晃动,手却用力把红烛攥得更紧。忽觉手上一轻那红烛颓然坠落地上,竟是被我从根部攥断了!我绝望的看着地上所剩无几的蜡烛头,一直紧绷的神经怦然断裂,身体瘫软在地上一时连意识都恍惚了。
丹阳弯下腰看着我的脸色“喂!吓傻了么?”我用那只尚完好的手勉强撑起身体,听着他的声音道“从明儿起你就搬进我园子里,住西边厢房吧。每天清扫各屋及院子。不过,除了茶水放在我房门口的几上之外,不准踏进这屋半步,也不准走出这园子,听明白没有?”他扳起我肿胀的脸“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嗯?”我在他手里点点头,把这几句话强按入昏沉的大脑中。等到他走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今晚终于逃过了一劫。
园中地上落叶层叠,孤零零的枯枝略显寂寥,我单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洗了把脸,在初冬萧瑟的寒风中打扫着地面。无暇去思索丹阳如此做的用意,既已身为奴仆,也只是任人摆布的命运罢了。过了几日阿四竟也搬了进来,该不是因我这只伤手拖累了园中活计吧。丹阳院里本有七八个男童侍奉,但他日常并非苛刻挑剔之人,总是风度温雅神色淡然,极少见他动怒训斥下人。
他偶尔指使我,态度与对他人丝毫无异。我因手不方便偶尔打碎物件,他也从未嗔怒,只命我把地上残屑打扫干净了事。大部分时间丹阳都不理会我,他总是行色匆匆。屋里经常高朋满座,出入各色往来人等,既有朝中位高权重者的子侄亲属,也有身着劲装手携兵刃的江湖中人。
这难得的短暂平静日子终让我得以缓口气,加上服用青莲的药身体竟日日强健起来,脸上也似微显出血色。一日午后我把茶水放在丹阳房门口的小几上,小童端起茶水欲进屋去,丹阳却止住小童示意我端入,看着我走近他细细端祥我。单薄的身体裹在粗麻青衣里,少年仆人的脸庞却异常清秀白皙,一双明眸幽深清澈,混合着稚嫩与羞怯神色,纤细的鼻梁高挺,微薄紧抿的唇却似有些戒备与紧张。
片刻,丹阳开口道“最近气色好了很多呢,过来。”我走过去他一把拉住了我手,笑道:“你还是太清瘦了些。怎么穿的如此单薄,回头去钱总管那里领件冬衣吧,告诉他我说的。”初次见这俊美青年温和的冲我微笑,宛若和煦的冬日暖阳,我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随即想起这个混世魔王的折磨。他怜惜的轻叹道:“这么久没打你,还是那么怕我么?看你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竟把我揽进怀里,得寸进尺的望我眼上吻下去!他轻柔的舔舐我眼睫上的珠泪。这惊吓与我来说并不比藤条的鞭打更小些,因为身体羸弱的缘故,十七年间我都闷在老宅的院里,伴着古书与丹青度日。我挣扎着使用身上唯一的武器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恼恨的闷哼一声一把推开我,我迅速爬起身狼狈逃了出去。之后几日我都提心吊胆等着他的报复,他却好似已全然忘记此事,转眼间半个月竟平安无事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