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舒翰云出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妈——陈佳佳,生他之前挨了我一脚,然后早产了。
我爸一张脸吓成了猪肝色,气呼呼地对我呼了一大耳光,还想打第二耳光的时候被许卓君拦住了。
他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我,冲我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三番四次为难她们母子,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有没有心!连个没出生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你是不是人啊!”
以前,那双手把我举到头顶,让我能够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他对我说,以后我们的小乔可是要走很远的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我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大山,问他,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啊?他说,是很热闹的样子,很美丽的样子。
我在八岁的时候看到了漂亮的霓虹灯,于是认为那是他所说的漂亮的热闹的东西。
我想,他那时说的热闹,美丽不仅仅是那些漂亮的霓虹灯,还有那些无休无止的商业争斗,和酒吧KTV里面穿着暴露的小姐吧。在我的眼里,霓虹灯最美,但在他的眼里,霓虹灯就像是他的糟糠之妻,看久了,便入不了眼了,还不及一个搔首弄姿处心积虑要从他身上捞钱的小姐漂亮。
就连这双举着我看远方的手,也可恶地在我脸上留下一片红红的印子。我梗着脖子冲他吼,“她这小孩生下来了之后我也要掐死!你打我啊!你他妈打不死我我就弄死你儿子!”
就连面前的许卓君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厌恶了,别说他了。于是他又气冲冲地冲上来要打死我这个孽种。
后来,上帝让舒翰云住到了我家,占领了我的房间,这就有了更多的理由让我掐死他,但是,一次次,我面对着那张粉嫩嫩的笑脸,就是下不了手。于是他安全地活到了今天。
许卓君猜到了我会站在婴儿床面前犹豫不决,他担心我变成一个像他那样的恶魔,于是找到我,对我说,“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
我倔强地别过头,“你能理解什么,你有个像我一样支离破碎的家,还是有我一样撕心裂肺的经历?”
他知道我在赌气,叹了口气。
“我们的经历并不是相似的,但是现在的心情肯定是一样的。”
我嘲讽地一笑,“许老师能和我有一样的心情?那可真是稀奇。”
“你不要胡闹。”
“从你认识我的时候开始,在你眼里我哪一分哪一秒不是在胡闹?”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像我这种人,只会把周围所有人的耐心磨碎,不要装作一副救世主的模样来可怜我,来感化我,我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副不可救药的模样,我人生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比这更加糟糕的吗?还有吗!”
“小乔,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卓君看向我的眼神晶亮晶亮的,但是我却不能通过他的眼睛读到他的心。
“又是这句该死的话,”我冷笑,“从事情开始到现在,你对我说了无数次这种话,但是呢,有什么作用吗,除了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还有什么用?”
他看着我这样一幅自暴自弃的模样,眼神更加深沉,“其实,小乔,当我伸出手要掐死我弟弟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我清醒过来看到他还存着一口气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
“所以,你的心里并不是那么想杀死他,但是如果你杀死了他,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是你希望的。你会因为杀人,锒铛入狱,你或许忽略了一点,你已经成年了,不是进少管所那么简单了,你进了监狱,你妈会伤心,你爷爷会伤心,他们可能因为你自毁了自己的前程气得一病不起,那么这个家,就会因为你而更加支离破碎……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
他永远站在我的角度上,理智而又恐怖地给我分析问题,针针见血,句句戳中我的心。
我无话可说。
“当初的你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抬头看向他,抛出这个残忍的问题。
他的眼睛倏地冷漠,“没什么心情,纯属是嫉妒的,我被他们从地狱带到天堂,却被一个小孩子不费吹灰之力地重新打到地狱。”
“你说,我们能从地狱中挣扎出来吗?”
他深呼吸一口气,“还是那句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事情还得从那一个倾盆的雨夜说起。从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开始,它就在酝酿着,酝酿着,寝室里的地面被他酝酿得一片潮湿,走在上面我一不小心就跌了个狗吃屎。我站起来狠狠地跺了两脚,然后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妈的。“死丫头,你赶紧的,现在赶紧回来。你爷爷快要……不用我多说的……你懂的,你赶紧回来。”
我的心咚咚地跳着,脸不自觉地烧了起来,手心里都出汗了,心中不断地设想着各种可能,我爷爷身体健朗着怎么可能突然不行了呢,他住在舒建国那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这世上还有谁会这么没有良知地去招惹两个老人家啊。
他妈的除了陈佳佳还有谁!
我把手机往书包里一扔,风风火火地往校门赶,下楼梯的时候太急差点摔倒,我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使劲把那种由泪腺分泌的傻逼玩意往里面逼,我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那玩意轻易地把自己整得像个傻逼。
我曾经跟韩飞开玩笑说,姐从记事开始就没有在人前哭过,我是不可能会像其她女孩子一样在很多人面前哭得像块抹布似的的,就算把我揍得像块抹布一样狼狈我也不会哭。然后那家伙真的把我摁在地上揍了一顿,边扭着我的胳膊叫我哭,我疼得要命就是不哭,然后趁机抓着他的大腿就咬,那小子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当我差点哭得像块抹布似的的时候才知道,不是我性格怎么怎么硬,而是那时侯没有足够刺激到我内心的东西,流血的时候痛的只是神经,而有些事情,直接牵扯的是心,当一大把叉子戳穿你的心脏,还不解气地在你的心脏你搅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校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开走,然后看着车屁股发了好一会楞之后才傻子似的追着它边跑边喊。声音不叫歇斯底里叫撕心裂肺,就像韩飞送我的闹钟里面的声音一样,那个可以尖叫五分钟的女鬼都要对我此时的举动甘拜下风……
到了校门口的时候校车才停下来,我手撑着膝盖在车旁边喘气,那个司机打开车门催我:“你倒是上啊,追了这么久不上几个意思啊。”
我吼了回去:“我喊了那么久你不停你几个意思啊!现在到了校门口你才停你又是几个意思啊!”
然后那个司机骂了声神经病,愤怒把车开走了,甩我一脸尾气。
我郁闷地把包甩背后,一脸“老子现在很不爽,不想死就别惹我”的表情往前面走着,偏偏就是有那么个不长眼的惹我,一个劲在我身边按喇叭,我以为我挡路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那车还是如影随形。我受不了抬脚就往车上踹,边踹边骂:“你他妈有病啊,路这么宽你往里面挤死啊,老娘都给你让路了你还要怎么地!有车了不起!当我好欺负啊!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还要欺负我!太过分了!”踹了几脚之后,我就见到了许卓君,他满脸黑线地拉住了我:“再被你踹下去,我的车就该废了,不就是多给你找了几本练习题吗,你就那么恨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就想把心里的担心和憋屈毫不顾忌地哭出来。我咬紧牙齿,嘴巴抿出一个丑陋的弧度,想说什么,但是怕只要一放松面部肌肉,眼泪鼻涕就会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他看着我这副丑样子,叹了口气:“好了,上车吧,你妈开始的时候打你电话打不通就打了我的,我已经知道了,上车吧,我送你去。”
我闷声上了车,上车的时候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如果他死了,我一定要烧一车的纸钱报答他。。。
他递了一盒纸巾给我,“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可是后来,我还是哭了,这下不仅把前面十八年的脸都丢光了,也顺便把接下来几十年的脸都给丢光了……
老爷子是对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我拿到S大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都没敢给我爷爷看,他这辈子最崇尚读书,他没有文化,而且那时候舒建国考上大学没有读就是因为家里没钱,他这辈子就希望家里能有个大学生来光耀门楣。
每次村里有谁考上大学了,他都会近乎虔诚地去喝酒,穿着中山装,表情跟新中国成立时一样严肃。可惜我却不爱读书,只会胡闹。S大的录取通知书里面的水分真的够给人泡个澡了。看到我爷爷戴着老花镜宝贝似的看着那张纸时,我真的感到特别惭愧。那一刻我立志要好好读书,结果上了个大厕之后,雄心壮志就跟排泄物一起被水冲下水道里去了。
我知道老爷子一个人过得特别孤单,但是在我那些个年少轻狂日子里,哪还有心思去想自己的亲人?只顾自己玩乐,现在回头想去,当我跟朋友在KTVK歌时,当我热热闹闹地和朋友碰杯庆祝明天不用上课时,当我调皮捣蛋准备翻墙出去上网时,我爷爷又在干什么,是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昏暗的家里,对着桌子上一碗黑乎乎的菜沉默地吃着;是不是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跟那只养了好几年的老黄狗唠叨自己的亲孙女;是不是拄着拐杖徘徊在进村的路上伸长脖子努力辨认来的每一个人,希望看到自己想念的孙女的身影。。。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不是一部小说,爷爷不是一个作者突然想起来就写一下的人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即使我没有想起他他也在生活着的人,我不能那么自私地在自己的生活绚烂的同时冷血地忽略掉我那么爱我的爷爷,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爷爷死了我会。。。。。。
“其实我很是羡慕你。”许卓君说,他好看的侧脸有着那样一种和他毫不相符的惆怅。
“我有什么好被羡慕的,父母离异,我的生活又是这样一滩烂泥的模样,怎么也扶不上墙,有什么好羡慕的。”
“至少你是被亲人们朋友们爱着的。”
“谁不是啊。”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继续开车。
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地上,我突然觉得这时候的新市很美,就像一个经历了世事的少妇人,不是一脸黄花凋谢的悲哀而是能把一切都看懂的风韵,对没错,就是达芬奇画的那个女人——蒙娜丽莎,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画蒙娜丽莎的灵感是否也是来自于这冰冷的傍晚?
看着外面自以为自己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勾勒着的建筑物,我心里有一种想要逃走的冲动,我想回到那个夜晚没有霓虹灯没有路灯的小村庄,听着夏天地里那些傻青蛙“呱呱”的声音跟爷爷一起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散步。霓虹灯再美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冰冰冷冷毫无感情可言,它会在你看得入迷的时候突然断电,消失在黑暗中间,把你的心情豁开一道大口子,然后无情地朝你冷笑。
不仅是“冬天”剥离了“夏天”,“春天”和“秋天”也来掺一脚,而“夏天”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没有珍惜过的“傻青蛙”,“呱呱”地直叹气……呱呱呱……
赶到手术室外面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中,我妈坐在那里,本来扎得很熨帖地头发现在有点凌乱,脸色蜡黄,嘴唇发干,一定还没有吃晚饭。明明只有四十几岁人,看起来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一样。
我竟然在这里看见了陈佳佳,她坐在另一排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个球似的了,让人有一种想一脚踢爆的冲动。一看到陈佳佳我的怒火就突突地往上窜,怎么冷静也没有用。
她还有脸站在这里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来假惺惺地献殷勤?
“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把我爷爷气成这样的!”我走了过去,蹬着她。
她依旧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似乎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空气。
她这幅不理我的模样让我火冒三丈,我冲过去把她揪起来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扇过去,速度快得我妈和许卓君都拉不住。
“你们不是相安无事地住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气我爷爷,你他妈你知道我爷爷有高血压啊!你这女人还能再坏点吗!抢了我的家还要害我爷爷,告诉你,我爷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他妈今天不弄死你和你肚子里的小杂种我就不姓舒!”
许卓君赶紧把我和她拉开,边叫我冷静冷静,“我现在还怎么冷静啊!她都骑到我们家头上撒野了,我他妈不抽她两耳光我还是舒乔吗!你别拉着我!”
但是许卓君的力气很大,再加上我妈抓着我的手,我挣脱不开,我只能抬脚踹她,“老子今天要弄死你!你这女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个祸害!你他妈过着自己的贵妇日子怎么不好啦!还得处心积虑地对付我爷爷,你他妈心被狗吃了吗!你给我过来!我今天要弄死你!”
她可真像个易碎的洋娃娃啊,被我踹一脚就跌在椅子上站不起了。我感觉我整个人都疯了,如果不是医生给我注射了镇静剂,我一定会把她踹死的。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我看见了陈佳佳脚下的一滩血……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噩梦,我梦见很多人扯着我的手和脚,我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们蹂躏,然后我看见了陈佳佳,她站在我面前,恶毒地诅咒着我不得好死,然后我又看见了我爷爷,他斥责我不懂事说宁愿没有我这么个孙女,我还看见了乔艳梅,她骂我不争气,还伸出手来要掐死我。接着是许卓君,他不顾我满身的伤痕,对我拳打脚踢,我拼命地挣扎,求他让他别打我了,可是他仿佛听不见似的。再然后就是漫长的黑……
第一次见舒翰云的时候我就被他吓了一跳,他刚刚被他妈生下来,放在保温箱里,小小地一只,正什么都不知道地啃自己的拳头,眼睛闭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而我,站在外面,看着他,眼睛里面全是杀意,如果不是门锁着,我想我会没有理智地冲进去把他举起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地上。
我跟站在我身后的许卓君说:“许卓君,我不喜欢他,我想砸死他,就像砸死那只小白鼠一样。”
许卓君叹了口气,“小乔,你不要这样,他并没有错,你不要太极端了。”
我冲他吼:“你又不是我,你懂什么?如果你是我,我就不信你会不想弄死他,你知不知道他妈妈把我们家害成什么样子?我爸爸抛弃了我妈妈,这也就算了,可是他妈妈还那么过分地去气我爷爷,我爷爷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说是内囊出血,中风!中风你知道什么吗!你当然知道,我爷爷永远也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说话了,说话的时候还会流口水,我爷爷一辈子已经够可怜了,你说一个女人得恶心成什么样才会连一个老人家都不放过啊!要钱,给她钱啊!我用钱砸死她好不好啊,干嘛要来害我爷爷!”我踉跄了一下,许卓君想来扶我,我甩开他,“我就是极端怎么了,我就是容易没有理智怎么了!我甚至有病又怎么了!我只恨那一脚没有把她踹流产!早产,早产算什么?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啊!她去死啊!”
然后我就被从后面过来的舒建国揪着头发甩了一个耳光,我脑子被甩懵了。许卓君反应过来后把我挡在后面,舒建国的第二个巴掌狠狠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舒建国的影子模模糊糊在我眼前,我听见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没良心的东西?竟然说出这种话!本来他们母子平安就算了,你还有这歹毒的想法,我今天打死你!就当没有生过你!”
我在许卓君后面挣扎,冲舒建国嚷嚷:“你他妈有本事就打死我!只要我不死,那个小杂种就别想活!”
走廊上乱成一团,吵架的劝架的,打架的……医生护士来了一个又一个,那句“医院内不要大声喧哗。”对我们家人根本没有作用,我们就是一群疯子,乱成一团,好好的救病治人场所让我们家变成了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