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伪满洲国康德十年），元月十六日，我上学念书了。上学的第一天，第一堂课，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启蒙老师孙长林。孙老师是大个子，文质彬彬的美男子，说起话来，侃侃而谈，干净利落，从来没有“哼”“哈”等啰嗦词语。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是日语。
上课前他先自我介绍说：哇哒哭西哇，孙长林歹斯……（意思是，我叫孙长林，是你们的老师，满洲国师范大学毕业生。）现在我给你们讲几句非常重要的话，一定要记住，以免出什么问题。
一、别人问你，你是哪国人？他自问自答的说：“要记住，一定要说我是满洲国人，千万不要说错了。”
二、有人问你，谁对你最亲？你们一定说：“亲邦日本人，对我们最亲。”
三、有人问你们，有什么志向？你们一定要说：“建设大东亚共同圈，效忠日本天皇，孝忠满洲国皇帝陛下。为大东亚聖战竭智尽忠，死而后已。”
现在我领大家念“国民训”
“国民须念建国渊源，发于惟神之道，致崇敬于天照大臣，尽忠诚于皇帝陛下……”
孙老师发表一通讲话后，又领我们念了国民训，他接着说：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不认识，没法选举，我指定郑恩绪为班长，大家要服从他的领导，不许打架。郑恩绪，起来让同学们认识一下！”
郑恩绪站了起来，大家扭头一看，才知道郑恩绪就是绰号叫“小猴子”的人。
开始上课。第一堂课上日语，他拿出一张事先画好的图——日语的五十音图。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教学生念：
“啊，咦，呜，唉，嗷。”
他念一遍，学生跟着念一遍。念了四五遍后，他说：
“大家，好好练习，我教过的都要记住，明天我要考问，错一个字打一板子！”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板子说。
就在这时，校役摇铃响了，噹啷啷，噹啷啷……。老师收拾东西说：
“下课！”
班长“小猴子”喊：
“立”“礼”
学生们站起来，给老师敬了礼。老师走了，
同学们一齐向外跑，有的去厕所，有的跑到操场上去玩。玩了一会儿，又上第二节课，是满语，老师教了一些极简单的字：
“人，手，一个人两只手……”
大家又练习写了一阵子，又下课了。我和小朋友玩了一会儿，班长“小猴子”来到我面前。他比我大好几岁，长的也比我高的多，盛气凌人的问我说：
“你是哪国人？”
“我是满洲国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明元。”
“你有日本名字吗？”
我愣了一下，心里说，我是中国小孩，为什么要取个日本名呢？对他的问话有些反感，不想回答。但考虑他是班长（老师指定的），又比我高大，怕惹怒了他，找茬欺侮我，就不情愿的回答说：
“我是满洲国人，为什么要起日本名字？”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对亲邦日本大不敬。听小占群（王英国乳名）说，你常说你是中国人，我给你告诉老师去，准打你五十大板。”他突然变了颜色，声色俱厉的说。
“那是没上学以前，老师说不许说是中国人以后，我再也没说。”
“那也不行，说了你就是政治犯，我非告不可，还要抓你全家。”
那小猴子本来就无善心，一溜烟跑进了孙长林老师的办公室。
说来也奇了，那小猴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怎么对“政治”那么敏感。
后来才得知，他爷爷是本村的恶霸地主，他爹早年留学日本，经常给他贯输东洋鬼子的思想。今天，他是专门找我麻烦的，存心要欺侮我。
放学了，别人都走了，唯有我，被孙长林老师留下。同学们走完以后，屋子里只有我一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十分害怕。孙长林老师从办公室走来，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声色俱厉地说：
“跪下！”
我“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吓的嘚嘚瑟瑟，小声分辨说：
“老师，我没说我是中国人，是小猴子给我编造的。”
“啪，啪”两个大耳光，落到我稚嫩的脸上，立即肿起四五道红手印。我疼痛难忍，再也不敢哭了。面如死灰，像木雕泥塑一般，瘫在地上，等着挨打。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孙长林老师也不说话，也不骂人。此刻，他若是数落我几句，我想我会比现在好受一点。他举起小簸箕一样的大手，又向我耳边搧来，我闭上了眼睛，等着挨大耳光子……
正在这时，“吱嘎”一声，教室门开了。随着开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下课铃响多时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女人有些埋怨地说。
她走近前来，看我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等着挨打的可怜相，喝道：
“住手，你在干什么？”
她接着说：
“看把孩子吓的，他这么小，你这么下狠手，打他干什么？”
孙长林气呼呼地不吱声，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她以为是我什么课程没学会，劝导似地说：
“他不会的地方，你告诉他一下，不就行了，这样往死里打他干什么？”
孙长林有点怕老婆，他来本屯教书，老婆随他到这里来居住，才迁来五美房一个月左右，就住在学校隔壁大庙后的院落里。听到铃声，她以为丈夫马上就会回家吃饭，桌子、碗、筷都摆好，热腾腾的饭也端上桌了。一等他不回，二等他也不回，才来到教室看看。见丈夫正在打一个瘦小的小学生，故而产生怜爱之心。她上前把我扶起，拍打一下我身上的泥土说：
“快回家吃饭吧，你父母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挨打，还不急死了。”
她又对丈夫说：
“听说他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这样打他们的小孩子，不怕人家说你欺侮老实人吗？”
我这才睁开眼睛，看看师母，又看看孙老师，还不敢移动脚步。
孙长林老师余怒未息，大声吼一声：
“正因为他家是老实人，我打他两下，叫他长长记性，以免他不听话，乱说，给他家带来灾祸。还不快滚！”
我这才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出了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