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忘穿崖与这茵茵时节总是格格不入,偏偏带了几分深秋的萧索与寒意。
欧若美在床上躺了整整六日,伤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虚弱,身体瘦削了一大圈,精神气貌,样样都憔悴得令人心疼。
青青担心得直要命,整日不断炼制各种药物,几天下来,欧若美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这天,青青上完药,又逼着欧若美喝碗苦涩的药汤,见她全程拧着眉十分辛苦,青青顿时心生愧疚。
“都怪青青医术太差,这么多天都未让主人舌头上的伤口愈合,主人好几天都不能说话,一定很难受。”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示意青青别放在心上,事实上,她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
“咦?难道因为妖和人的体质不同,我才治不好你吗?”仿佛悟到什么,青青惊喜地眨了眨眼,匆忙告别后又磨刀霍霍冲向炼丹房。
欧若美心中叫苦,折磨人都不带这样的,放过她究竟有多难!
无声一叹,忽而感应到屋内另一道灼灼的目光,她绷直了后背,循着不安的感觉望过去,那双紫眸不偏不倚撞进了她的视线,对视的一瞬间,指尖轻颤,心底莫名紧张。
不知言罹是何时进来的,他的行踪总是无声无息,捉摸不定,几天的相处,欧若美深有体会。
他可以一整天坐在屋内不说话,只默默看着她,什么情绪都没有。他会突然走到床前,用幽怨的目光盯着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她心底有多忐忑。幸好他消失过几天,昨日才浑身浴血带伤回来,胸口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吓得青青惊呆了脸,脑袋蒙蒙不知该干什么。她原以为,以他当时的伤势必定得修养一段时间,却没想今天就出现了,而且面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受过重伤的样子。
欧若美强吸了几口气,正襟危坐,望着言罹一步步朝她走来,下意识地抓紧了丝帛被褥。每次与他对视就像在打仗,对方的气势永远将她压得死死的,不,用受刑更为贴切,她总是备受煎熬,如履薄冰。
“你怕我?”他的脸靠了过来,神态悠然,一针见血。
她微微一怔,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猝不及防被闪电袭中,致使大脑在一瞬间空白。紫眸锁定她的双眼,专注而又随意,她所有的神情波动都一丝不落,尽收眼底。
他的睫毛纤长,是连她都比不上的翩然绝美,俊眉如山,如他本人一般苍穹刚硬,天塌下都难以摧垮。原本是一道完美无瑕的景色,只因距离隔得太近,有些措手不及,刚强的气息萦绕在周身,迷得人恍恍惚惚,她不大习惯这种感觉,稍稍往后缩了缩。
瞧出她的窘迫,言罹轻轻勾唇,似笑非笑道:“我忘了,你还不能说话。”
她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躲过一劫,他却突然欺身,贴近她的耳畔淡淡道:“你多次咬破舌头,无法言语,无非想借机从青青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其实你大可不必施苦肉计,有什么事直接问我,她所知甚少,你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她的身体渐渐僵硬,脸色泛白。她想他错了,她并非故意耍心机,只是暂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所以想尽办法拖延着,日日提心吊胆也并非她所愿,但是自从醒来以后就与鸿兽断了联系,孤立无助的情况下她如何能不谨慎小心,青青一直叫她主人,她害怕,一旦他们知道她不是什么钟离,等待自己的又将会是怎样的惩罚。
可是,她低估了“万”这个数字究竟是多么深远的含义,纵然青青没看出端倪,而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医术不精,然而,活过万载的老妖怪练就的是一双火眼精睛,打从一开始便将她看得透彻。
既然他早就知道她是冒牌货,为何没有揭穿,反而任由青青叫她主人?为何在知道她三番五次阻止伤口愈合时没有点破,反而任由她忍着痛继续装可怜?
她心中一凛,突然觉得,自己手中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寻找圣器的砝码,即便是须也不行,因为那一番没有证物的说辞,连她都不觉靠谱。
言罹的神色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他突然手一扬,欧若美以为大难临头,慌忙紧闭眼,只等怎么个死法,却不知他从哪变出一只盛满红色液体的瓷碗,稳稳当当送到她面前,末了又加上一句,“喝完就没事了,记住,以后别再伤害自己。”
碗里的液体跟以往青青为她熬的汤药大不相同,里面漂浮着红色花瓣,随着水波细细打转,似有生命般,一张一合,鲜红夺目。
她吞了几口唾沫,踯躅于可否下咽。
犹豫不决间,言罹端着碗喝了一大口,她以为那是为消除她的戒备好心试毒,心中莫名有些感动,不由暗暗责怪自己当初把人想得太过黑暗,素不相识的妖孽也是有好心肠的,她就不该听信鸿兽的话,什么万不可信,都做到这份上了还会害她?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目瞪口呆之际,言罹张手扣住她的脑袋,唇瓣迅速贴了上来。
“唔……”
利索地撬开双唇,液体随着灼热的气息猛烈灌入,鲜红花瓣入口即化,夹着一股浓烈的腥甜,搅得她神魂颠倒,金星乱窜。腥味刺鼻的液体流入腹中,立时燃起一团火苗,将全身烧得滚烫,她怔怔地瞪大眼睛,试图一掌推开,结果他神色一暗,反而将力道收紧,更深一步流连。
呼吸被夺尽,直接坠入天罗地网,被捆得密密麻麻,没有一丝逃脱的机会。待欧若美恢复一丝清明,正见言罹眸光闪烁,驻留过片刻的自得。见她涨红者脸呛得直咳嗽,他神色淡淡,一脸正经道:“这下可放心了?害你,何必多此一举。”
“咳咳……”欧若美上气不接下气,那表情恨不得将他强迫喂下的马上吐出来。该死的老妖怪,披着张完美的人皮都不把自己当正人君子,和声和气说不好,非得用强,她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占她便宜还要反过来怨怼她,简直欺人太甚。
欧若美终于生了怒意,自清醒以来情绪第一次有了较大的起伏,相比于前几日的无精打采,此刻的黑脸足够令人刮目相看,而且是在神秘的巫什之森兽王面前,她居然有胆怒。
只见她郁郁发声,一脸不悦,“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这东西腥味浓重,根本就不像普通的汤药。
倏地,她神色一惊,转了转舌头,这才反应过来,伤口竟然以神速愈合了!
言罹再次将瓷碗放在她面前,淡淡道:“治伤的药,是你自觉点,还是我继续帮你。”
对方一个凌厉的眼神,沸腾的气焰已灭了大半,欧若美心中胆颤,也不管腥味重不重,以最快的速度抢过碗一口气喝完。只是药一下咽,她立刻拧紧了眉,奇怪,这回为何味道更重,比之前还要难喝。
见她的表情十分痛苦,言罹皱了皱眉,沉思片刻,又自言自语道:“以后加点去腥的佐料,或许更好。”
她一听,脸色更加难看,连忙道:“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不必劳烦你如此费心的,有青青照顾我足够。”
言罹定定地看着她,依然淡淡道:“这是赤血魔莲炼制的补药,若我说你每日喝它就不必再服用青青乱七八糟的药物,你看如何?”
欧若美心中咕噜一声,真的暗自权衡起来,青青每天逼她吃的喝的实在是多,不用吃饭都抵一日三餐。如果一碗腥浓的药便可替换许多碗苦涩的汤药和数不清的丹药,那么她……可是,相较于青青和眼前这位,她打心里觉得,还是宁愿变成药罐子。
“大人你肯定很忙,我不想麻烦你,其实我真的……”
“叫我言罹。”声音不觉重了几分。
“啊?”欧若美反应过来,差点跟不上他思维的节奏,她一直觉得,在这世界高低尊卑有其该有的划分,譬如妖尊譬如妖皇,而青青称他为大人,她也应该入乡随俗才对。然而言罹这么一说,她突然不大理解,“可是青青不这样叫你吗?”
对方无言,直勾勾注视着她,眼中无形迸发出一道冷气。欧若美感觉到屋内气温骤降了好几度,下意识拢了拢被角,没骨气地改口叫了声言罹,这才让气温有所回暖。
这真是变温空调啊!她心中暗道。
然而接下来的话令她心底陡然一紧,言罹伸手指向欧若美的丹田道:“你这里住着一个东西,灵气精纯但并非你本源,你越是利用,它的主动权便越大,它若不安分,终有一天会取代你的肉身,将你完全控制。”
欧若美大为吃惊,她确实有几次被鸿兽控制,但那都是为了逃命,怎会像他说的这般严重。
“我曾试图将它取走,但它弥留之际打算玉石俱焚,我只好暂时施法将它封住。不过我到底小看了这团灵体,竟能跑出我的禁制,还骗你走出守魂珠将灵魂供它吞噬,你可知这后果是什么?”
在他阴沉的目光下,她艰难点头,硬着发麻的头皮颤声道:“也就是,不能修仙,死后魂魄彻底散去,下辈子不能投胎转世。”
“砰!”
欧若美大叫一声抱住头,右脸旁的墙上开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她战战兢兢,满眼只有他气怒到极点的瞳眸,和他咬牙切齿阴暗如鬼魅的声音。
他的脸贴近她,所有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你至多只有百年寿命,即使用灵药滋补也只能勉强再延迟百年,你只有短暂一生的时间,对我而言不过眨眼片刻,而我却拥有无尽的岁月,你可懂其中的差别?你不觉得残忍么?”
她不知道,她应该懂什么?欧若美早已吓得呆滞,面对近乎疯狂的他,唯一清醒的一点是她必须顺遂其心意,生命的珍贵在于它的短暂和脆弱,像他这般漫长而又坚韧,必定乏味极了。
她连连点头,言罹满意地扬了扬嘴角,靠在她的耳边道:“我活了上万年,却忍受了万年孤独,如今用眨眼片刻来消遣孤寂,你觉得过分么?”
人生在世,求片刻的欢愉岂是过分,他太可悲了,她连连摇头。
“这真是你心中所想?”
欧若美浑浑噩噩再次点头,只盼妖孽赶紧放过她才好,强大的气场快要压得人窒息致死。
言罹的脸色终于缓和,拂去手上的灰尘,顺便接住她差点掉落的空碗,声音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
欧若美惊魂未定,冷汗直往下渗,还是淡淡的好,还是无悲无喜,目空一切的好。
“吞噬灵魂还有一祸患,那便是契约双方从此生死相连,一荣俱荣,一衰俱衰。从前它死了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但如今它的灵体虚弱就对你产生了极大影响,你修养多日不见好转,多半是因体内的东西奄奄一息,才致使你至今都无法痊愈。青青的医术纵然高明,但治标不治本,只有赤血魔莲才能修补你受损的灵魂和那团灵气。”
欧若美似懂非懂,但还是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鸿兽欺骗了她。鸿兽一开始便说他俩生死相依,她死了它也活不了,但却从未说过它死了她还活得下去。它提出吞噬这一法子,究竟是诓她,单纯为了给自己多留一条活路,还是真心帮她脱困,救她于水火?
鸿兽曾说言罹不可信,现在言罹说它心计可疑,这万千世界,她还能信谁的话?
欧若美抬头,望见言罹的目光,紫色的瞳眸里不掺杂任何杂质,澄澈深邃,一览无垠。
“我信你吧。”不知怎的,她居然没有用含蓄点的词,直接就说出了心中所想,先暂时信他,等鸿兽苏醒了再找它问个清楚。
言罹将她的靠垫往上挪了挪,侧脸望向她绯红的面颊,微微出神,“说说你自己,从何处来?明明不认识我,却豁出性命找,究竟为何?”
终于等到这个时机,欧若美精神一振,待他离开些许距离,她神情激动,将这几天准备好的措辞说了出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叫欧若美,来自不同于这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我们那遇到一只名为须的蛇妖妖魂,他和你曾是旧识,后来飞升到天界,不幸遭人暗算被封入一尊紫玄圆鼎当中,如今只有找齐拂尘镜,轮回鞭,月明珠,乾坤剑这四件圣器方能解开封印救他出来。他托我跨越时空来到这里,千叮万嘱一定要找到你并且当面告知,你曾经找寻上万年的东西他已帮你找到,若你肯相救,他必欣然相赠。”
末了又补上一句,“须说只要你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答应。”
“若我要强取豪夺呢?”
“嗯?”冷不丁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欧若美一时没怎么明白,顿在那儿。
只见言罹神色深沉,似乎在尽力回忆须存在过记忆石海里的哪一页篇章,半晌,他幽幽问:“所以你豁出性命找到我,其实只为了让我救出须?”
欧若美稍作思考,点了点头,这样说并没有错,救出须就能回家,她想回家就必须救须。
“你和须是什么关系?”话语里凝了一层冰霜,粗心之人不以为意,难以觉察其中蕴藏的隐隐危险。
“朋友。”她不假思索快速回答,又担心单单朋友二字不够分量,于是斩钉截铁道:“很要好的朋友。”
“啪!”手中的瓷碗碎成粉末,他目不斜视盯着她,同时相当随意地擦了擦手,动作很缓,随意得令人胆战心惊。
“救出他以后你又待如何?”
欧若美直觉有点不对劲,但说不上来究竟哪不对,只好咽了咽口水,朝着编排的方向继续道:“自然是桥归桥路归路,我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继续过平凡的生活,然后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成一场‘美妙’的梦……”
言罹的眼神越来越可怕,直到最后她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默默承受着冰刃的袭击,莫名胆颤。
“言罹你觉得如何?倘若你等不及了我们可以立刻启程,或许路途颠簸,但我还是经得起的。”她心中叫苦,妖孽你倒是说句话,这样的表情都可以化身地狱勾魂罗刹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别有深意道:“要找的我已经找到,无需别人施舍。”
欧若美眼皮一跳,只觉事态即将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无论如何也要挽回,“但念在你跟他相识一场……”
“我并不记得须是谁,若非你说起,我早就忘记此人的存在。”
这下,攀关系这一层也破灭了,结局果然应中她所担忧的,须的承诺如同一张白纸,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
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在这一刻破灭,以为千辛万苦找到对的人,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紫色身影面色沉沉,似乎极不愿意听她提起须的事情,无声对峙了一段时间,他冷着脸起身大步离去。
屋内陷入一片沉静,最终化为一声苦笑,击碎了所有的痴心妄想。
没关系,她不是还有自己吗?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