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穿崖上,青青在院中不安地来回踱步,稚嫩莹白的脸庞如天使般一尘不染,此刻怀揣着忧心与自责,似沾染到来自凡尘的气息,不由自主便将视觉带入清纯可人的邻家女孩。她那碧绿的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不时朝院外张望,终于见到言罹回来,立刻迎了上去,但当没见着另一个人影时,脸色又变了变。
“言罹大人,主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言罹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要进屋去,青青更慌了起来,连忙拦在他面前,“言罹大人,你是不是将主人留在巫什之森了?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她独自一人,还不得吓出病来。”
只见他紫眸微眯,迸发出一丝危险的光芒。平常这个时候,青青一定会乖乖闭嘴 ,然后自动消失远离,可是此时她仍胶在原地,着急万分,想着言罹大人定是将若美丢弃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不关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放她出来的,这一点她可是深有体会。
怎么办,定是昨日言罹大人刺激了若美,若美才会跑来向自己求助,当时满口答应时哪里想得到,假如早知若美学毒的目的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毒爪伸向言罹,她就算再迫切想讨好主人也不会答应。
青青一想到自己当年被言罹扔进巫什之森的悲惨经历,再想到若美此时在异兽群中惊恐无助的模样,心里更担心了。
“言罹大人,你将主人带回来吧,要罚就罚青青,是青青跟主人说了往日在巫什之森历练之事,这才让主人生起了这门心思,主人年纪这么小,孑身一人举目无亲,难免会有危机感,你都活了多少岁数,怎么还与她计较呢?”
许是受不了耳边的聒噪,原本直接进屋的言罹稍稍止步,回头道:“我没有计较,你大可教你的,就按她的要求,悄无声息,越毒越好。”
这回青青更加愣了,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是回神时,言罹早已跨进西面的房屋,大门紧闭,只留青青在门外大喊:“可是用毒有违天地正道,控制得当损人利己,可一不小心又会酿成大祸。青青还是觉得主人不能学歪,万一哪天……”
不能怪青青杞人忧天,赤血魔莲耗费心血的代价太大,现在虽然看不出异样,可数月过后他的身体便会垮掉,到那时,一副毒药已经绰绰有余了。
“不行,屋里的刀剑都要收好……”
青青一溜烟儿跑回器物房,殊不知,就算青青再如何谨慎地防患于未然,这一埋藏的隐患终有一天仍将爆发,那时的伤心欲绝已挽回不了任何结局,命运的脚步,无人可挡。
落日之时,红霞满天。
橘色的余晖洒落在山林之中,落在半球形状的淡紫色结界上,结界内,一身着白裙的少女正蹲着身,神情专注地盯着草丛里一只奇形怪状的甲虫。
甲虫身躯灵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气泡里头,它的尖角不停地刺向气泡,一次又一次,直到气泡嘭然爆裂,它便发动四对细长的毛足飞快向外逃跑,可是不一会儿又落入了少女新结出的气泡之中,就这样反反复复,不断地折腾,少女仍然乐此不疲,你跳我拦,你跑我阻,越斗越勇。久而久之,那甲虫反倒被戏弄得疲乏不堪,神智恹恹,它有气无力地抖动触角,只盼等天一黑少女失去兴趣,便赶紧钻回土里,躲进窝里。
“主人!”
青青的一声大喊突如其来,骤然震响在这片安静的山林,好似被幽灵从身后攀上肩膀,欧若美吓得手一抖,困住甲虫的气泡应声而裂,前一秒还蔫了吧唧的大虫子一下就生活了过来,张口一排锋利的锯齿就要朝欧若美咬去。
欧若美急忙缩回手,但那虫像打了激素一般快得令人咋舌,估摸着怕是被自己耍得出奇气愤,逮着机会就要疯狂报复。
哪里料到会生此变故,欧若美重心不稳,砰地摔倒在地,眼看着那只张牙舞爪的大甲虫就要扑到自己脸上,她顿时有种一报还一报的悔恨感,不由深深怀疑,陪她消遣了一天的虫子真有这么大只?她何时这么大胆了!
簌——
破空的一束空气波擦着脸颊射来,掀起了几缕青丝,半空中飞舞的甲虫瞬间化成了飞灰,如同星星眨眼,眨眼间消失,丁点不剩。
放弃一次大好的逃跑机会用来报复,结果连尸体都没保住,真是得不偿失。若是再给它一次机会,不知它还会不会坚守初衷钻回土里,明明是她先玩弄它,它怀恨在心想要报仇应是情有可原,但最终因此而死,只怪它起了不该有的杀念,弱肉强食的规则,的确残酷。
望着手心里夕阳的余晖洋溢着暖暖的橘色,欧若美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淡紫色结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青青迅速将欧若美扶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大碍,才终于舒了口气,“主人,你吓死青青了!巨齿天牛你也敢随便玩,巫什之森可不比凡界,这虫子比食人鱼还歹毒,虽说你这次遇到的是只幼虫,不足畏惧,可被它咬一口也绝不好受。”
青青以为,欧若美独自一人待在巫什之森定是吓得嘤嘤哭泣,魂不守舍,真正见到时才发现她神清气足,没有丝毫惊慌害怕,青青不由为主人的勇敢感到惊喜,可当青青得知欧若美整个下午都与幼小的巨齿天牛为伴时,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只用一日时间就学会了水灵术?”一股灼人的目光扫了过来,语气是肯定的,神情却充满了浓浓的深意。
欧若美抬头望去,看见言罹满是探究的目光,手掌无意识地握紧,脸色一下子差了好几截。
天知道她在这一天里遭遇了多少回野兽的袭击,最初哭喊着言罹的名字,喊到嗓子嘶哑都不见他现身,她真是绝望至极,以为自己就这么被遗弃了,直到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唯一能够求救的只有言罹一个,哪怕那个人极可能夺取自己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
她发疯似的哭喊求救,可是最终,她呼天抢地也没能唤来苦苦等待的人,直到她心灰意冷,抱着必死无疑的心颤颤地捡起树枝当武器时,才渐渐发现它们根本闯不过结界,只能在结界之外凶狠叫吼,叫累了便悻悻离去。
多么可笑与悲哀!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地求助一个人,就算无人在场,每次回忆仍然窘迫至极,她发誓,这辈子绝不再有第二次。
在言罹凝视的目光下,就像被扫描机器迅速看透一般,里里外外,无从隐遁。生怕被他看穿自己的软弱,于是故作挑衅地挑了挑眉,大言不惭,“你给我的除妖宝典我大致翻阅了一遍,不就是术法、阵法、符咒、炼器、炼药、驭器和驯兽这几章吗?又没有生僻字,我当然看得懂。若不是我现在的灵力只够结出几个小小的气泡,给我足够的功力,宝典里随便一个术都手到擒来。”
她扬了扬头,却久久不见旁人出声,于是扭过头去,只见青青张着嘴,一瞬不瞬盯着她手里脏兮兮的黑本子,眼里尽是吃惊之色,突然,青青激动地抱住了她的手臂说道:“主人,你真是,真是天才!你居然能将圣妖……不,除妖宝典全都参悟,青青简直太崇拜你了!不不,你本来就是主人,这本浅显的宝典自然不在话下,想当年……咳咳!青青认定的主人岂会是等闲之辈,别说这种简单粗糙的除妖之法,修仙修魔修鬼修佛都不成问题。”
接着听青青一口一口地夸赞,简直快要将她吹捧上了天,欧若美心中浓厚的优越感却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听青青的口气好像她看懂是正常,看不懂是弱智一般,欧若美低头瞅了瞅手里捏着的黑本子,难道真是如此浅显粗糙,连从未懂得修炼之法的人都能轻易掌握吗?可是事实上她只看懂了少部分,成功使出一招也纯属偶然,误打误撞……
秘籍不都是深奥复杂一般人难以有一知半解的吗?她愣愣地出神,心想到底是被谁忽悠了?
回望穿崖的路上,青青都在感慨,“主人,你一个人真的不害怕吗?青青曾被言罹大人丢进巫什之森,当初可是怕得三天三夜都不敢现出人形。”
她的表情似毫不在意,耸了耸肩,“有何好怕的,安了结界,妖魔鬼怪又进不来,我一个人反倒安静自在。”
说话时,深邃的眼眸看了过来,她轻咳一声,仓皇撇开视线,望向别处。
青青却是一脸崇拜,“不愧是主人,总是那么淡定勇敢。白天肯定有不少讨厌的野兽吵闹吧,主人忍受一天仍能保持如此平和的心态,足见你的天资不凡,一般人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欧若美咽了咽口水,心里很不平衡,吵闹?是雷鸣电闪震耳欲聋才对!
联想自己近来的悲惨遭遇,一幕叠着一幕在脑海中播放,忽然之间,所有压抑而又伤感的负面情绪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悲,可是无从倾诉,无人倾听,只能深吸一口气,再吐出一句载满了伤春悲秋的长叹,渐渐消散在无声伤感的风里。
“其实不算什么。人一旦经历过最血腥最阴暗的画面,到了某一极限以后,所有的恐怖都算不上恐怖,所有害怕也都无所谓害怕了。”
话语充满了世事无奈的苍凉,竟让人生出一种其实她也有痛不欲生极度黑暗过往的错觉,青青心中一紧,不复方才轻松的心情,担心若美压抑太多终会生出魔障,急问道:“主人有过何种最血腥最阴暗的往事?”
青青没听若美讲述过寻找言罹大人之时所经历的苦难,想必那是一段难以启齿犹如噩梦的恐怖记忆。
但事实上,在欧若美的记忆里,掉落万妖岛那日的经历的确难以启齿,恍如噩梦,但是,称得上最血腥最阴暗的记忆,却非须莫属。
欧若美将自己在须的幻境中看到和经历的景象都原原本本诉说了出来,这段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记忆本应讲给老妈和若俊听的,他们不信,结果却错过了唯一一次倾听和挽救的机会,如今她讲述给青青,只希望多一次挽救的机会。
“须被封印在紫玄圆鼎当中,困了数百年后才终于遇到我,他请求我来到异世,就是为了找到言罹,我问他为何?却是因为他相信这世上只有言罹才能找齐四件圣器救他于火海。他一世修仙,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却被同道谋害,最终落到了如此凄惨的境地,纵然我万分怜悯,只可惜身单力薄,无法助他脱困。”
深深吐出一口气,神色惆怅,欧若美看向青青,见青青果然触动极大,碧绿色的美眸已经湿润,渐渐泛红,“主人,原来你心里面压着这么多苦楚,为何不早点说呢?青青也想为主人分忧,你与那须的情谊如此之深,纵然圣器难寻,即便翻遍天涯海角,青青也要帮主人把须救出来。”
欧若美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隐隐期盼道:“你真的愿意?就算……”就算违抗言罹也不后悔吗?
可未等她说完,眼前突然一道猛风刮过,青青不受控制地从法器上震飞而出,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簇娇小的绿影急速掉落,眨眼间消失在了一望无际的林海之中。
没入茫茫森林的前一刻,青青高声哭喊:“言罹大人,我错了!”最终却只余回声飘荡,再也不见她的踪影。
“青青!”
欧若美没能将青青抓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眼前掉落,这么高,她可还有活路!是她害死了青青,欧若美痛喊一声,红着眼回头,怒目而视。
“你太过分了!青青好歹陪了你七百年,你成天冷着脸她都毫不介意,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人,你却只因她说了句违背你的话就判她死刑,言罹,你有没有心?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言罹一颤一颤,已然出离的愤怒,原来,囚禁在笼子里的狮子仍然有脾气,伤害到她所在意的人,一样会张口咬人。
言罹望着欧若美,面色沉沉,她的眼神第一次有如此浓重的恨意,以前隐藏得极好,此刻却气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他深深凝眉,不是说她从不付出真心吗?却是在不知不觉中装下了一个青青,自己仍旧停留在冷血无情的角色。
言罹的面色难看至极,心中泛起了道不明的酸意,他一脸阴沉道:“她有脚,眼不盲,自己会走回来。”
一听此言,欧若美一脸呆愕,如同头顶遭到一盆冷水的倾洒,渐渐地脸色发白,中气不足,变成了结巴,“可,可是……”
回应她的是一记更加冰冷的飞刀利刃,似极度鄙夷她的无知与冲动,不忍直视,干脆转过身去。
欧若美愣愣地看着他高大挺俊的背影,底气十足的愤怒一消而散,最终被深深的羞愧所取代,她真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一巴掌,言罹和青青的情谊是她有资格质疑的?她才与他们相处了几天,居然说出这番伤人的话来,还有,青青岂是那么容易摔死的,她好歹活了七百年,欧若美,你简直太自以为是了!
自恼不已,许久,她低着头,在某个极易被忽略的时刻,以堪比苍蝇展翅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言罹背影一震,他猛然回身,眼中精光闪烁,似极不确定一般,灼灼道:“你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哪里料到言罹的反应会如此大,欧若美吓得一时语塞,咬了咬唇,奇怪,以前又不是没听过,她都不知说过多少回了。狠狠掐了掐手指,虽然神态有些忸怩,却是真心在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中伤你的话,我不够了解你,不分青红皂白,只观片面就盲目指责你,而且声音大声,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言罹凝视着下方将头压得极低,将手指掐得发红的人儿,紫眸中有股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他背过身去,嘴角不经意扬起了微小的弧度,刹那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许久,才缓缓道:“无妨,慢慢会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