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微下了第一场雪,滔天而来,墨色的连绵远山融进了白雪皑皑。江宁恍然想起了百里遇的一身白衣,和那张清冷惊艳的面庞,与眼前的风光何等相像。
广场上依旧有人在练剑式,冰蓝剑光透过绵白的雪,直指天穹之上。
云倦殿失了桃花扑香、淡粉缠眸的氤氲,只剩冰冷的满目苍白。
江宁站于桃树之下,抱剑而立,她淡眼看着跪在殿前的女子,一如既往的一身粉裳,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心中无故生厌。
“师父……师父……夕儿错了……师父……”
暖热的泪融了花夕膝边的雪,徒留薄冰一层。
墨发被雪染白,娇小的面庞似被风雪冻了个通红,一层薄泪砌在眼边流转。
江宁看着,总觉花夕有几分自己前世的模样,她低声轻笑,不知为何,总觉有几分心凉:“他不会来了。”
“师姐……”花夕眼前忽得一亮,随即她便低眸泪雨涟涟道,“师姐,是夕儿错了,你帮我劝劝师父可好?夕儿往后再也不敢了……”
“我不是你师姐,我也劝不了你师父,”江宁淡眸,抬手折了支桃枝,为花夕设了防风咒,“而你,即便在这跪到死,他都不会来见你……”
“还不如好好修习,有一朝,许是能再被他收为亲传弟子。”
“师姐说得容易,”花夕低眼轻‘哼’了一声,便泪声道,“你不知师妹在外门受了何等屈辱。”
“你若足够强大,即便杀尽天下人、负尽天下罪孽,他人也不敢多说一句,你若只是在这继续……”
见花夕依旧是泪眼涟涟的啼哭,江宁停了话。看着花夕良久,她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声,便跃到了一边的房檐上,看起雪来。
有人泠泠吹雪落了孤笛,有人情意相付却终不得相许。
“修仙便是修心,仙本有情……江宁,来日你还不若修剑,剑本无心,也少了分情意。”
秦戏所说句句在耳,本是移眼看向炼药阁的江宁,终归是收了眼,淡了心。
剑道本无心,也少了分情意。
雪‘簌簌’落着,染白了风光,也染白了眉眼,冻红了耳畔,也冻红了韶华。
看着花夕震碎了她设的防风咒,江宁只是摇了摇头,锁眉无言。
硬要用自己憔悴的模样,讨得他人的欢喜,伤了自己,也不知别人会不会领情。况且,讨来的情意,终究不会长久。
雪落了一身,江宁看着自己衣袖上点点白花,她轻声笑了,这……也算是白首。
花夕的心也是坚定,雪渐大渐小,江乐娴来送过两三次伞,也有内门弟子来送衣服,皆被花夕婉拒。
被拒之人皆是一脸心疼之意,可终归不是那个被唤作‘师父’的人。
殿门‘吱呀’一声,江宁抖去了身上的厚雪。
“尊上不会见你的,你走吧。”一声漠然,却不是百里遇,花夕眸底的火花,在一霎那绚烂后失了踪影。
“不不……师父会见我的,师父最欢喜夕儿了……”花夕摇晃着身子站起,江宁冷了眉眼,她能看见花夕膝间一层薄薄的灵气。
说是欢喜,可是却连跪着,都要造几分假。
“既然是外门弟子,就要分清身份……”站于殿门口的人音调冷漠,“尊上是掌门,不是你口中的师父。”
“不……不是,师父会见夕儿的……”花夕泪落如雨,江宁看着也觉几分怜惜之意,只是那膝间的灵气,终归是讨人厌了些。
“小夕儿,那男子心狠不要你,本尊要你。”一身墨衣点了几点嫣红,男子长发及腰,笑得妖娆。
“魔尊?”一声冷冽后,百里遇终是现了身。
“不知魔尊亲临霖微,是有何要事?”似是没见到魔尊怀里拥着的女子,百里遇的面色淡如白雪。
“自然是带本尊的爱妃回魔界去。”男子娇笑酥骨,江宁嘴角抽了一抽。
百里遇默然半晌,淡声道:“过几日我撤了她的外门弟子身份,你自然可以带她回去。”
“不不不,师父,”一听百里遇如此说,花夕赶忙挤出泪挣扎起来,“师父,夕儿不要与魔共道,师父救夕儿……”
百里遇看了花夕几眼,宽袖一挥,花夕便落到了地上,魔尊也退了几步。
“百里遇,你莫要以为本尊不敢动手。”
百里遇淡眼‘哦’了声,轻声道:“那你动吧。”
魔尊气急,召出了法宝,百里遇亦是召出了剑气。
“祁樊,你怎敢动我师父!”花夕赶忙挡在了百里遇的面前。
“小夕儿,你这样可真伤本尊的心了,”祁樊舔了舔刀尖,媚眼流波,江宁却看得脊背一阵发凉。
前世祁樊确是有些欢喜花夕,但江宁也懒得关心他们唧唧歪歪了些什么,只是在指尖比着杀伐剑式。
祁樊终归是走了,花夕拥着百里遇的腰际也不愿放手。
“师父,你最欢喜夕儿了可对?夕儿往后不会再与那魔修一道的,你让夕儿回云倦殿吧……”
百里遇沉默了良久,只是轻声道了句:“乖,回外门练剑去吧。”
“师父,夕儿莫要离开云倦殿……”花夕娇蛮地跺了跺脚。
“阿幸,你带花弟子回外门。”
“师父!”花夕眼中的泪又要落下,可将幸不是怜香惜玉之人,随手捞过便御剑去了外门。
待四周静谧,清冷如雪的男子看着檐上良久,江宁也停了手中的杀伐剑式。
“宁儿,”百里遇唤得极轻。
江宁应的淡然:“百里掌门。”
百里遇看了江宁良久,才缓声道:“阿宁,回师叔身边,可好?”
听闻百里遇如此说,江宁微微一愣,轻笑了声,像是嘲讽:“师叔?”
“是。”百里遇清冷的眉目多了分温和。
“江宁的师叔,当年便死了……”看着百里遇冷了面色,江宁淡笑,“江宁寻了很久,即便是寻到了阑珊灯火,也再也寻不到了……不知百里掌门说的,可是哪位?”
“江宁!”百里遇低喊一句,眸底尽是失望之意。
江宁拂去了衣袖上的白雪,便起了身,她回眸再看那张熟悉而陌生的清冷面庞,终是知道,自己日日所想的,只不过是当年的执念罢了。而那湖畔青石板上撑着油纸伞,会笑意盈盈的师叔,早已进了说书人的流传之中,消散在江南的白雾烟雨,再也寻不回来了。
“告辞。”江宁结了阵,去了俗世。
她将自己曾经的故事稍作渲染,告诉了坊间的说书人。
江宁沏了茶,听说书先生慢慢谈来。
掩着眼,茶多了一分咸意,看着青石板上往来的人,皆为那场未完的情意喟叹,江宁眸底几分恍然。
“我,可以扮吗?”在戏台边顿住脚,江宁抬眼轻问。
“姑娘长得如此秀美,自然是可以,”着戏服的女子浅笑盈盈,拉着江宁坐下,便将油泥抹上了江宁的鬓角。
戏服厚重,江宁凝了灵气,淡眼不语。
待妆毕,黄铜镜中的女子两颊嫣红,眉眼流波里,再道不清有几分真情实意。
绘彩楼台,飞檐四角,锣鼓声相递……一出欢喜,一出悲戚。
开场人来,散场人去,风渐起……却沐夕阳理旧衣。
江宁看着看着,只是轻笑,她摆袖半遮娇颜,轻嗔几声,也是唏嘘。
“阿戏,你不来扮着玩玩吗?”江宁回首轻声。
秦戏抿了口茶,支着脑袋摇了摇头。
“江宁,待会卸了妆,我带你去瞧瞧坊市的花灯吧。”
江宁笑着点了点头。
雪依旧在落,‘簌簌’之声,总归多了几分寂寥。
“江宁,如今你可是觉得,这世间再无可信之人?”
江宁身形一顿,低了眉眼。
“江宁,你求逍遥,可为何我如今看你,只觉得,很难过。”秦戏喝完了茶,直眼看着江宁,一声唏嘘。
默然无言良久,江宁洗去了脸上的妆,回眼看着秦戏淡笑:“去看花灯吧。”
“好。”秦戏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