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糊的双眼渐渐清晰,世界呈现在他面前越来越明朗,躺在床上太久,人都变得懵懵懂懂。
“你们来啦!”他的眼睛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们。
“哎!”
“哥,身体好点了吗?”叔公说。
他点点头,说:“刚才照顾我的是小妍吧!她去哪里了。”
“回家拿你换洗的衣服。”叔公放水果到桌子。
“哥,我熬了粥,我给你盛。”
“妍刚才喂我了,冷的不好吃。”
“别担心,粥放在保温瓶,还热着呢?”
她准备喂他,她觉得不好意思,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无所适从的尴尬让他突然有了力气,略显羞涩地说:“我自己来。”
吃上一口,味道熟悉不已,一种想念油然而生。人老容易回想往事,特别是没有人陪着的时候。他忍不住地说:“很像你嫂子做的。”
“她哪有嫂子做的好吃。”吃惯了的他不觉得好吃,往往是因为没失去过,所以不懂得珍惜。
她走到他的房间,推开房门,刺鼻的药酒味立即使她捂住鼻子,一股难闻的味道,她不知道这药酒是治什么的。桌子上排着几瓶风油精,二天油,还有一些治疗风湿病的药,他的腿一到下雨天就痛,严重时不能走路,与瘸子并无区别。上了年纪的人房间是脏乱不堪,他的也不例外,乱是名副其实,衣服随便丢,东一件西一件,拼凑成一个狗窝。脏则不能如此说,地面打扫的还算干净,墙壁也没有蜘蛛网。当然有些衣服还是摆列得整整齐齐,一般都是有纪念意义的衣服,他都放在衣柜中,不能随便乱丢。她翻开衣柜,这是表面涂成黄色的木柜,长度与高度大概相同,宽度大概80公分,摆在角落里,占据房间一部分的空间。
一件军大衣立即吸引她的注意,那是他当红卫兵穿的衣服,那时他幻想着穿上它就能保护伟大的领袖,她想着爷爷跟她讲过的关于wen(革)的故事,以前总觉得这些故事有趣,她老是说有趣有趣,我还要听。但从书上看到真正的相关故事时,她的心瞬间凉了,以前能胡乱说话是不懂事,现在懂事了,想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除了军大衣,还有一件中山服,那件中山服没啥特别的,如果硬要说特别的话,那就只能说它破得可以,左一布丁,右一布丁,缝缝补补又成为一件新衣,而这缝补的工作大多数是妻子和母亲做的。他常穿着这件衣服去学校,很多人说他恋旧。他只是觉得穿着挺舒服的,有教书先生的样子。退休后,他就不穿这衣服,基本把它当文物给收藏在衣柜里。
妍挑了几件平时他爱穿的衣服,她又看了看他的床,竹席透着清凉,中间是单被,秋天快到了,晚上气候变化大,感到冷时可以盖上,防止受凉感冒。枕头垫得高高的,底下有几件衣服,枕头旁是一副老花眼镜,妍估计是爷爷看书时用的,在医院里闷的慌,爷爷可能会读书,于是她带上那副眼镜。她看看枕头底下有没有爷爷爱穿的衣服,却从衣服中翻出一张相片,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两件衣服中间有一张相片。
这是他们唯一的合照,以前他们结婚时没有照相,所以这对他而言弥足珍贵,她摸了摸相片,正面没有尘埃,背面也是。她的心突然被刺了一下,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隐隐作痛,她忍不住又落泪了。现在他需要它的陪伴,不,他需要她的陪伴,她还活在他的心里。
护士给他打点滴,好几瓶药水挂在铁架子上,在他被护士插针管的瞬间,他咬着牙齿,那痛苦陡然而来,他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痛。待护士缚贴针管,他才从疼痛中缓过来,那疼痛如此持久,令他脸部扭曲。他数着那三瓶药水,从左往右数,从右往左数,数了几遍,问道,“护士,只吊三瓶吧!”
“五瓶呢?”护士说。
“哦!”他像木头似的说道。
“这么多呀!那一天不得好二三百块。医院可真坑。”她惊讶地说。
叔公连忙拍她的手,示意她别乱说话。护士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转递着一种非善意的信息:嫌贵呀!有病你别来医院呀!
他不想睡觉,可他也不想睁开眼,他缓缓闭上眼,能听到他们说话。窗外的风吹着树叶,洒落在水泥路上,他能听到风的声音,他想象着树叶飘落的画面,轻轻的,像摇篮似的晃悠着。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一片飘在半空的树叶,自由自在,摆脱了枝干的束缚。飘在地上不是命令的终点,生长在枝干也不是命运的起点,落叶不是归根,它在最后的一刻是奔放自由,它想要的自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摆脱尘世的羁绊。他想到了死,但并不意味着他想要死。
她捧着相片,不舍地望着他们,好像自己是要去远方似的,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她塞衣服进她的书包,照片则放在另一层。关上门,心却还留在家里,脑袋也呈现空白状,她提醒着自己是否遗忘什么,她翻翻书包,默念着需要拿的东西。
“没错,拿齐了。”她如此说道。虽然她是如此说道,但总感觉缺少点什么。有一样东西她没有拿,恰恰是她最容易忽略但又异常重要的东西。她离开了家,她坚信自己已经拿齐物品,最终她没有带那件物品离开,一直到她最后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