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儿进来了，与一桌人互致问候，不等他们把客套话讲完，我就溜到门外了。一边上楼，我就剥了一颗荔枝塞到娟儿嘴里，我说：＂荔枝不能放久了，我已经用快递送到我外婆家了。我打过电话了，有录音你听。我舅爷外婆都说甜啊太好吃了。你听你听。＂我硬让她听，她就侧耳听了听，说：＂你尽折腾黑蛋哩。＂
回到楼上，我的位置被一个女人占据了，这女人要让，我连忙按住她的肩，娟儿也说：＂你坐你坐，有的是地儿。＂昆鹏向我招手，我就过去了，赵林奇妈妈说：＂叫服务员，加一张凳子加一双筷子就是了。＂我坐下了，剥了一颗荔枝喂北鼻，又把手袋晃了晃，然后把里面的荔枝挑出来放到桌上的盘子里，QD说：＂都倒出来呀，舍不得。＂我说：＂剩下冰袋了，谁要。＂QD说：＂我喝。＂我把三个快溶化的冰袋都给他，QD说：＂袋子里还有不少呢，是啥。＂我说：＂剩下的是巧克力，盘子里就有呢。这些巧克力是哄我们北鼻的。＂发巧说：＂这就是荔枝呀，就是老好吃的。＂还给邻桌的人递过去几颗。
昆鹏去要椅子筷子，却把理事人人惊动了，理事人带领我要给我找一个空位儿。找着了我也坐下了，这张桌上全是陌生男女，看样子他们之间相互都熟悉，说话的口音不是稷山的也不是河津的。开始散烟了，传说是每人一盒大中华的，现在变成了只给成年男人发一盒。上酒了，除了白酒红酒，传说每桌两箱高档啤酒，现在变成了一箱。上菜了，我们稷山人上第一道菜的时候就开始吃，可是这一桌客人却在等所有的菜都上齐了才动筷子。每一张桌子旁边站个服务生伺候，服务生也负责倒酒，每人面前放两种酒杯，你举起什么酒杯就给你倒什么酒。
上了四道菜，这些客人也耐不住了，有人说：＂吃吧吃吧。＂便纷纷举杯投箸，这时奇迹出现了，明明每个人的胳膊离自己最近，而这些陌生男女却是热情地相互为对方挟菜，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几乎每个人都要把每道菜给在座的每个人挟一次。天哪，一只鸭子两条腿、一只鹅两条腿、一只王八四条腿，待会儿这几道不吃算白来的菜品端上来，恐我只有啜骨头喝汤的份儿了，如此相互关怀同生共死的场面儿，如此文明真特么既优雅又霸道。
鲁飞过来叫我，附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到那边那张桌儿去坐，桌上都是这边理事会的，从前天吃到现在早腻了，你坐在那桌儿打包，到了稷山能复制一桌出来。＂我说：＂算了吧，我不要面子我家人还要呢。＂鲁飞拉我起来，我只得跟着他走，过去落座了，果然见到几位气宇轩昂的家伙，桌上的酒瓶开了不少，菜品却没有动几筷子。
理事长邀请我唱歌。我早料到了。一首歌封我一个红包，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见我想乐，这几个长辈先笑开了。他们给我一张单子，说明唱一首歌之前答谢哪些哪些人，先后有序。我先唱了《沧海一声笑》，因为鲁飞在目录里一时翻找不出他十分满意的。杨越选了《嗨》歌，在我耳边说：＂到席间去唱，哼哼的部分要够妖饶够销魂，让我满意了，我负责给你再次打包装箱。＂
《嗨》了之后，就有别的客人要求封红包点歌儿。我唱了英文版《二OO二年的雪》，唱了《二泉映月》，然后有三个红包叠加了要求再来一首，我就唱了《杀猪刀》与《大悲咒》，大家拍手欢笑的时候，理事长是一个老者，他喊话说：＂热闹到此为止，请大家谅解，因为还有一些程序礼仪要进行的。＂这样一宣布，宴席就哗地一下开始散了，至少稷山坐大客车来的都到外面去抢车座了。
赵林奇把我夹着往外走，鲁飞等人捧着泡沫箱子跟在后边。赵林奇在我耳边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事儿，不用紧张。更喜，你管他叫几爷？更喜在X县骑摩托出了事故，没有抢救过来，死了。你现在服了丧了，不能呆在这里了，连和新郎新娘都不能碰面儿了，更不能参加＇认亲戚＇仪式了。回到村里，除了李家本家，去别人家里都犯忌讳呢，连旭旭家饭店都不能去的。城里哪家服装店卖过你假货，你专门就到那店里逛一逛吧。＂
天阴昏昏了，乱云在疑集。赵林奇开车，我坐他旁边，我四爷坐后面。赵林奇说：＂红包有多大呀，至少挣了五、六个吧。＂我说：＂两个给了朋友，剩下的能挣一千吧。＂赵林奇说：＂河津人就是有钱就是大方。＂我黯然神伤，说：＂我老姥姥（一百多岁）可喜欢更喜了，不止一次问过我，问我更虎娶了媳妇没有。＂四爷摸一摸我的头，说：＂你这小字辈，除了不能去别人家里，该咋就还咋的。另外，不要出洋相了啊。＂赵林奇说：＂你四爷让你低调。＂
下雨了，喔，爽了一口气，又爽了一口气。
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我接听了，＂我是你大老姑，听不出来？不是我手机。你姥姥想见你想见得要死呢，伤心抹泪的，再见不到你就晕过去了。快和你姥姥说上几句。＂大老姑说话的口气咬牙切齿。我说：＂姥姥，你的神又上身啦。我哪里值得你哭了。＂曾祖母又恼又委屈，说：＂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你爸你姑你叔，凡是念大学走了的，就难再见上一面了。啊？说话你就也上大学去了，一想到直到我死恐怕也见不上你几回，不由得我就伤心，怎么啦。＂我说：＂离得再远可以视频呀，视频、视频，不懂就算了。＂
回到村里，我祖母打伞在院门口衙边站着。车子停了一停，打过招呼祖母说：＂人都在北边呢，管箱子里是啥拉过去拉过去。＂
由于簇中发生了大事，我的曾祖父的儿子们儿媳妇们，能够到场的几乎都在四爷家里集合了，孙子辈的也聚来了不少。我和赵林奇把三个大箱子抱到厨房，大老姑对曾祖母道：＂见了吧见了吧，可可把脸儿卖一下，见吧能怎样。＂
四奶奶果儿跟到厨房，大吃一惊，说：＂已经拿过人家的了，怎么还拿，还要脸不要脸了。＂我把烤全羊切下一半，把烧肥鹅切下一半，牛排分出一些，鸡鸭鱼虾和王八，那些的不要了。赵林奇说：＂干什么呢。＂我说：＂黑蛋们还没吃哩。算了，这就够了。汤也不要了。＂我腾出一个箱子放了，正端起来要走，果儿说：＂那些烟是怎么回事？志东说尽是几百块一盒的，还有上千块的。我都吓着了，锁起来不敢动。＂
我说：＂在哪儿呢。＂跟着四奶奶去了商店，四奶奶在柜台后边开了柜子，说：＂这不是呀，一箱子都在。＂我拿了几盒装在口袋里，又给赵林奇拿了两盒，说：＂这全都是我四爷的烟，别告诉他我拿了几盒。＂
我和赵林奇到了五老爷家搭伙儿，黑蛋把从河津拉回的那箱啤酒搬了出来，我说：＂红酒呢。＂黑蛋说：＂我爸爸把整箱都带去了。＂我说：＂真沮丧，我就是想喝葡萄酒呀。＂赵林奇说：＂我家里有两瓶，还是我姑夫过年时带的。＂我说：＂算了算了吧，我家也有呢。我也把啤酒来喝，不是说喝到第六口就开始爽了么，我只喝五口。＂
五老奶奶不让曾曾姐母吃羊肉，只把牛肉切成小丁放在小碗里，让曾曾祖母用小勺子吃。五老奶奶说，连着吃了五颗荔枝，不敢让她再吃了。赵林奇叫来了志斌、亚东，志斌是黑蛋亲二姑夫，亚东是五老爷的干儿子。这帮人吃着喝着就来劲了，五老爷忍不住开了半瓶茅苔，那几个猜起了哑拳，五老爷吩咐五老奶奶再去拿一瓶白的，要那没开封的囫囵瓶的。
我用面包做三明治，做了一摞子，五老奶奶说这个好吃。五老奶奶能喝一点点酒，她也会抽烟，但是没有烟瘾，偶尔抽一支，一年抽不了几盒，而且只抽好烟，能有如此表现，在我眼里简直高贵得不得了也优雅得不得了。据说五老奶奶的祖父那是正宗的土豪，她祖母和母亲活着时一辈子都抽烟。我给五老奶奶两盒软中华，然后从兜里拿出银盒子香烟给她点上一只，看她抽了第一口便问：＂顺不顺。＂五老奶奶失笑，又抽第二口，我把这盒烟也给她了，又说：＂你抽过古巴雪茄吗？木头盒子的，我忘了给你拿几支来。＂五老奶奶说：＂不要不要不要。＂我饱了去东屋睡觉了。
黑蛋把我摇醒的时候天快黑了，黑蛋说：＂你饿不饿，你五老奶奶烧了酸拌汤你喝不喝？＂我说：＂一会儿吧。王可呢。＂黑蛋说：＂回属市去了。我想我把你的独门绝技破解了，我打通关健工序了，把给他的一对指环完成了。工作室的钥匙是你奶奶给我的。王可高兴极了，迫不及待要送给他爸爸妈妈。已经回短信了，你看你的手机，他说他爸妈收到礼物幸福极了。＂我说：＂真的吗？让我也幸福极了。＂
黑蛋说：＂二昆给你送衣服来，把你西装口袋里的好烟掏走了。我说呢，他怎么还关心上你了。我从他手里只抢下了一盒，你怎么不说从河津搞到非常名贵的烟了。给我几盒多好呀。＂我说：＂你又不抽烟。＂黑蛋：＂我好在朋友面前显摆呀。＂我说：＂还有大半条中华，给你。＂黑蛋说：＂算了吧。给你奶奶让她招待客人。你有一个一千的红包，二昆把拿来了，里面有故事呢。＂
我问：＂什么故事。＂
黑蛋说：＂男方家封红包的时候都要和女方家商量的嘛。河津问＇新娘有几个亲侄子呢＇，你妈先说，说＇两个＇，那些姑姑们纷纷纠正说＇三个三个＇，新郎新娘也说＇是三个是三个＇，这样才有你的份儿了。我不知道压轿的封了多少，也不知道捧纱的抱红袱儿的封多少，但是捧支票的封了两千。本来让二昆捧支票二昆不干，你当时在场就让你干了，二昆又说＇别让三三干，别让三三丢人。＇执事人情急之下就抓住了林奇，让林奇捧支票。封红包的时候，你爸爸说＇执事人金口玉言，支派了谁就是谁的么。＇姑姑们就没有异议了。林奇今天挣了两千哩，林奇说你给他看护了半程支票，给你留下五百算辛苦费，让你不要嫌多不要嫌少，这一页就揭过去了。＂我说林奇干啥去了，黑蛋说：＂去医院啦，马斌还在医院呢。＂
五老奶奶端一碗汤进来了，五老爷也进了屋。我说＂五老爷，你在电脑上下棋，升到几级了？＂五老爷说：＂级别越高升得越难。我不服气哩，电脑坏了我的本事，我操作老不熟练误事哩。＂我说：＂今天给你搞回的那些酒，你高兴嘛幸福嘛。＂五老爷说：＂高兴，咋能不高兴。哎，你这宝贝蛋子，我替你发愁哩。＂
我说：＂发什么愁？＂
五老爷说：＂你看你现在，到了东家东家把你当宝贝，到了西家西家把你当宝贝，将来你可要后悔了。为啥，等你长了岁数的时候，把你当宝的人都老了，有好几个爷爷奶奶要你孝顺，还有两个爹两个妈要你孝顺，你的负担不重呀。＂
我沉吟道：＂也容易呀，既使我很努力很努力，既使我被命运打败了，既使我变成了乞丐，我还是有能力孝顺所有的人。＂五老爷认真了，说：＂日能的，有啥办法能孝顺周到了。＂
我说：＂假如我变成了乞丐，我讨来的第一块馍给我奶奶吃，第二块馍给我老奶奶吃，第三块馍给我五老奶奶吃，第四块馍给我娟儿妈吃，第五块呀……给我小奶奶吃，第六块馍给我四奶奶吃，反正我吃最后一块馍，你说我够孝顺不够。＂五老爷稍微一想，连声道：＂孝顺孝顺，真的孝顺。＂
五老奶奶大笑，说：＂别胡说八道了，真格憨得要死，起来喝汤吧。＂我说：＂我想躺着，黑蛋叔你喂我喝吧，你喂我，我保证将来让你吃第七馍。＂黑蛋笑着把我从床上扯下来了。
我和黑蛋在工作室鼓捣，估计家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俩才出来。只有祖母和三姑在客厅了，祖母说：＂哎，听说你要上大学了，人家都争着给你包红包。我不想收，又不知该怎么推辞，嗯，都给你了我不管了，看你怎么还报人家。＂我接过一叠红包数一数，口中念着：＂一块馍两块馍三块馍……＂黑蛋就失声发笑。
祖母有点儿困惑，我坐到她身边搂住她说：＂奶奶，从明天起我要变成男子汉，再也不说傻话了。我要向市场发起挑战，这一套十个魔戒，是我最后一次免费送给你的作品。＂祖母把盒子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三姑立时大声称赞：＂今天在河津，我小婶的指环可把眼球赚足了，我也是真心的喜欢。黄金镶白金，怎么把结合得严丝无缝的？黄金花儿怎么和白金底儿嵌成一体的，越看越好看。＂
黑蛋说：＂三姐，你真是大惊小怪，你都能考上了大学还拿了硕士学位，做这个远远不比你难。我好歹上过工艺学院哩。＂
三姑说：＂成本价也给我一个吧，我真心真心喜欢。＂我说：＂你属于那种处处都要体现尊贵的女人，讲究名牌讲究千足金万足银，你在脖子上挂一根金条就最有派了。＂三姑拿枕头砸我，道：＂我和黑蛋说话，关你什么事。＂
黑蛋傻呵呵笑眯眯，掏出一个盒子给了三姑，说：＂你喜欢的话，给一千块钱。别说值不值，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你退货我退钱。＂三姑戴上指环让祖母瞧，祖母捧着看了看，说：＂一家子都成了傻子了。＂
三姑把指环还给黑蛋，说：＂我有盼的，你大妈哪天肯定会白给我一个。＂黑蛋说：＂我也只想把它卖给陌生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二舅给一千五买这个呢，可是我怕他媳妇嫌话儿多呀。首饰也是投资保值的一种选择，我的建议也是去到正规店里买正牌的千足金，因为总有一天要变现，千足金变现容易呀。＂
三姑：＂那你们爱打这样儿的图个啥。＂黑蛋说：＂乐趣嘛。为什么有人喜欢攀岩，有人喜欢登山？我也是有企图的，我的愿望就是打造出最美丽的首饰从而打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