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炎夏的商业区如同蒸笼般令人窒息,在高耸的大楼占据下的街道中,许多路人围聚成了环状,面带惊恐地看着马路中间。两辆轿车冒着黑烟,车头几乎被辗轧过一样惨不忍睹。
现在是晚上,热气依然灼人,为这种混乱气氛平添了不少烦躁感。
琥珀色的路灯照耀下,一个头破血流的中年女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钻出了其中一辆损毁的轿车。她的神情有点像是游走在死亡边缘一样奇特,奇特到只能以近乎疯癫的状态来形容。
女人手上拿着一把手枪,路人在小声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接近她。
她嘴里似乎在碎碎念着甚么。
突然,她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呯”的一声巨响,人们开始尖叫起来。
不久之后,救护车的蓝色警示灯在沥青地上反射着不祥的光。
在这座岛上,所有人都认识这名中年女人。
但谁也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轰掉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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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南岸岛的秘密
半夜,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铃声响了很久,最后才有人接电话。
我推开门,下楼去上厕所。
我看见我爸穿着睡衣拿着话筒,他的表情告诉我电话里的人告诉了他一件不幸的事情。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从新闻里看到了昨晚发生的开枪自杀事件。新闻报导员的腔调像政治家一样铿锵顿挫,我妈不喜欢这个腔调,她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关掉了电视机。
“专心吃早餐,吃完快去上班。”她催促着坐在餐桌前的我。
我点了点头。
新闻里的片段群众昨晚拍下的。自杀的女人是民生党总干事助理,也是我爸的同事。我见过两次,她是三名小孩的妈妈。
我问:“爸呢?”
“回行政大楼了。出了这种事情,谁也不安心。”我妈说,”晚上我给他送几件衣服去,你回家先吃饭,别等我了。”
我妈天生一个爱操心的性格,她很少会打扮自己。她是一名家庭主妇,她这一辈子几乎都是在操心我和我爸。她看我没回她,又念叨了一句:“早点回来。”
“知道了。”
我快速地把早餐解决掉,离开了家。
街上的行人如织。在南岸岛,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这构建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
”我们这个社会,是人类最后的火苗。”这是我爸从小到大经常在我耳边说的。
我姓雷,名骘(质音),因为跟子音近似,大家都习惯了叫我雷子。今年二十八。中学毕业后就被安排在由民生党管理的工场工作,一做就差不多十年,我的职责是每天捣鼓那一箱箱的罐头食品,有时候我恨不得开着车子把它们都压扁。可事实上,我没有驾照。
8点40分的班车开往工业区。等车时我见到陈加利了,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有个绰号叫大头,身体壮得像头熊一样。大头性格有点傻,典型的傻大个,但他不笨,只要肯动脑,脑子里总会蹦出一些想法来。老天爷造人总会给人一点优点,这家伙数学很好。
毕业后我们都去了捣鼓罐头食品。那些罐头让我们从好同学变成了好朋友。
“雷子,你今早看新闻了吗?”大头问。
“看了。最近社会上老是有这种疯子跑出来。”
“不愧是政治家的儿子。每天关注时势。”
“你又来了?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个标签。”
我爸也是民生党总干事助理。
在南岸岛,议会是政府的化身,民生党占据着大部份议会席位。以前很多人都问我为甚么不从政,我敢说,如果他们从小就像我一样,听着我爸和最后肺癌去世的外公辩驳起政治,那一定会非常厌烦。我是个对政治不感冒的人,我不希望别人叫我政治家的儿子,那听上去的感觉像是我有很多特权,我可以不劳而获就取得别人完成不了的成果。
所以我心底一直抗拒着政治家的背景。也正因为我爸的工作,他很少留在家里,我能感觉到他把所有精力都贡献给了社会。有时候我会感到困惑和气愤,家庭和工作,如果二选一的话,他会选择哪一个。
“又在想乱七八糟的事?”大头打断了我的思绪,”你知道吗,强人今天开始就升任我们组的组长了。”
“这家伙平时把我们当傻子来耍,经理不在时跑到楼梯间抽烟偷懒,甚么屁活都推给我们。特别是大头你,差不多都把他那份做完了。你知道我们两人是组里效率最高的,他可好了,就懂得跟经理邀功。死马屁精。”
“经理不升你当组长,你心里面不舒服吧?”大头笑道。
“老老实实做事情一辈子都升不了职。强人当了组长,苦的日子长着呢!”
“所以我就说不要跟他作对,你听我的多好。”大头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我不明白他有甚么好得意的。上次是强人实在太可恶了,我跟他吵了起来,就差没有拳脚相向。
“反正我是要去申请换组,我劝你跟我一起换组。等第三组剩他一个时,看他怎跟经理交代。”
“哎,也是。”大头点点头,”不说这事了,我差点忘了,我爸我妈叫你今晚来我家吃饭。”
大头爸烧菜很拿手,不过这跟他的工作无关,他爸爸从小到大就爱烧菜,只是制度没有分他去当厨子,而是分去了扛枪守桥。在我们这座岛上,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大桥,那里24小时有警卫轮更看守。议会禁止任何人离开南岸岛,以前常有一些人年轻人会擅闯大桥,警卫会开枪示警,久而久之,少了很多人去冒险了。所以守桥的人故事有很多,我们都喜欢听大头爸讲他在守桥时的奇怪经历。
你可能会好奇,为甚么要禁止人离开南岸岛,事实上,从我外公那辈起,我们岛上很多沿海的地方都被铁丝网围起来,像个超大的监狱。南岸岛外的陆地,据说充满了瘟疫,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当然,这是议会主张的说法,我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也无从得知岛外的真实情况。
外公曾经告诉我,这个世界在我们出生前曾经繁荣一时。上个世纪中业,世上有成千上万个城市,人类的文明兴盛到了顶峰。后来能源枯竭,许多珍稀资源仅掌握在富人的手上,平民流连失所,饥荒暴动。
后来世界大战,许多城市被导弹焚毁了。战争结束后,医疗和粮食问题严峻,苟存下来的人类逐渐步向式微。至今60多年前,在岛外,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外公的家人和朋友就是在那次浩劫中接二连三去世。当年他每天都要挖很多坑,埋葬掉大卡车运来的尸体,后来尸体太多了,只能用火来烧。那些尸体,无论是老幼贫富,在突如其来的瘟疫笼罩下再无贵贱之分。所以对于岛上现在的老一辈幸存者人来讲,他们害怕岛外的世界。
一天的时间转眼就结束了。
下班后我来到了大头家,他爸今天炒螃蟹,在屋外就能闻到辣椒的香味。香辣蟹──这是大头爸最拿手的菜之一。螃蟹很肥,他爸是用今天工作的工分在渔市场换的。我们一边剥着蟹壳一边喝着啤酒,听着大头爸和大头妈娓娓而谈。
大头妈要为大头介绍一个女朋友,大头一直摇头,任由大头妈怎么描述那个对象如何如何好,始终还是无动用衷。
“雷子,你也是时候找个姑娘了。”大头妈的热心真是令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见说不动大头,就想把推销不出去的对象转介给我。
“我暂时没有想法。”
“你们工作的地方都是男人,你们都变成了罐头男了,再迟就会过保质期。”大头妈说。
大头讪笑道:”清洁厕所的大妈好歹算是个女人吧?”
“那大妈的年纪和你外婆比,谁大一点?”大头爸的插科打诨引得大家都笑了。
我们三人没正经地你一言我一语,大头妈一句话也插不进来,只能扫兴地去沙发看电视。喝了点啤酒后,大头爸开始讲起他守桥的故事,而这段故事恰好是我感兴趣的。
话说30年前,大头爸守桥的那天,遇到了一个从岛外走回来的人。当年这件事蛮轰动的,那人是搜索队的队员,在过去多次搜索行动中,唯一一个生还者。
“爸,你怎么又说这个故事?”
“我这辈子就守着桥,每天望着桥对岸,只见过一个人从对岸过来。”大头爸醉醺醺地看着大头,似答非答。
南岸岛在战后熬过了饥荒,有了基本的生存条件后,议会想透过探勘岛外,寻找更多的资源。从40年前到30年前,十年里议会先后组织了十二次搜索队。可是所有的搜索队就像消失在了一样,杳无音讯。直到最后一次搜索队行动,有一名叫老鬼的队员活着返回到了岛上。
大头爸的故事正好是讲述了那天的经历,我以前都没听他讲过这件事。也许是今天喝多了几杯,又回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他依稀记得老鬼蓬头垢面,好像在地洞里住了几个月一样。他们第一时间就把他送到了桥上看守所,给他水和食物和水。
“他从来都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吃那么多食物,妈的,他把我的午餐也吃了。我那天可是饿着肚皮撑到换班的。”大头爸喝了一口啤酒道。
“后来那个人怎么了?他有说起他在岛外的经历吗?”
“我就是个守桥的,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大头爸笑了,人醉了笑起来就是傻笑。
“老爸,你别喝了,都快胡言乱语了。”大头忙挪开桌上剩半瓶的啤酒。
我知道大头很崇拜他爸,好像是从中学那年,他目睹了他爸从火灾现场救出了三个人。他们家墙上挂着一面热心市民的奖旗,代价是烧伤的左手。不过按大头爸的话来说,这比守桥刺激多了,更加有成就感。
“把酒还给我,我还没喝完。”大头爸歪着脑袋嘀咕起来,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今天真的喝多了。”我附应道。
“他今天肯定是遇到好事,才会心情那么好。”大头说。
我笑了笑,听见大头爸还在持续嘀咕,话语含糊,基本上不知道他在讲甚么。猛然,他像是清醒过来一样坐直了身子,嘴里又念道:”两位总干事!你们别以为用脏布包起来我看不到,老鬼给了你们每人一个……盒子?我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说完,大头爸一头栽在了桌上,打起呼噜来。他脸上扎满了蟹壳,也不知道酒醒后会不会破相。
南岸岛上的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座岛,所以只要提到对岸,总会有各种充满神秘和未知的故事。所以不止是我,我知道很多人,包括大头都对岛外的故事感兴趣。大头爸刚才虽然在说醉话,但却透露了一件我们头一次听说的事──30年前,老鬼是带着两个用破布包着的盒子回岛,后来这两个盒子被两位总干事带走。这两位总干事应该是当年的民生党和进步党的总干事。在我看的电视节目里,从没提到过老鬼带了甚么东西回来。
其实我自己更好奇的是,其他搜索队队员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饭后大头说送我出门,我跟他家很近,其实就隔着三条街,他送我到街口时就差不多送了我三分之一的路。夜晚住宅区并不是很亮,因为节约用电,半数的路灯到了晚上十点后就自动关闭,现在离熄灯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我若有所思回想起大头爸今晚提的那段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堤道上。前面是深静的海,海风夹着腥味,特别醒脑。天空的星云犹如巨大的罗盘世界之大,我们却只能困于一座岛上。
有那么一阵子,我陷入了一种思潮凝固的状态,我彷佛听见了对岸有一个雄厚的声音在呼唤着我。我在想,对面那片土地,是否真的没有任何人活下来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瘟疫是不是结束了?
为甚么议会不再组织搜索队出岛?
“雷子,你在想甚么?”
“想着你爸刚才说的话,有点令人在意。”
“睡一觉就都忘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大头你也好奇不是吗?你想想看,我们从小到大听到关于岛外的世界,都是那么充满传奇色彩。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想过出去见识一下?”
“想。那又能怎样。”大头匝匝嘴,”我爸给我讲过那么多桥上的故事,有很多听上去就不靠谱,我也只能听听而已。他前两天还跟我第十三支搜索队的事,你也想不到吧?”
“第十三支探索队?”大头的话吸引了我。
“他说还有一支搜索队从未没有公开过,在老鬼回来后没多久被秘密派出岛的。”大头不以为意道。
既然是秘密派出岛,那么肯定是有其他目的。
我总感觉这可能跟老鬼回岛有关,或者说是跟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有关。
旋即我像是想到了甚么,问:”那你爸有提到,第十三支搜索队有人活着回来过吗?”
“没有。”大头道,“雷子,你觉得他们还活着吗?”
“也许真的有瘟疫,他们都没能活下来。”我又一次遥望向海的对岸,只见到微弱的轮廓,峰峦被黑暗所笼罩。
“怎么会有瘟疫存在那么多年呢?”
“你脑子比较好,你说一下原因给我听。”大头看着我。
我摇摇头。如果我一个局外人会知道原因的话,那我早就上了电视节目了。这些年不乏专家各种奇思妙想的猜测,从未间断,电视台也做了很多人期以搜索队为主题的节目,可那又如何?我们一直躲在这岛上,没有踏出过一步,他们侃侃而谈不过是臆断而已。
“时候不早了,回家吧。”大头拍拍我肩膀道。
“明天……不对,后天见!”我突然想起了明天是周末,我打算在家睡懒觉度过。
“雷子,明天带你去个地方。”大头说。
“甚么地方?”
“疗养院。”
“咿?你又要去探望你外公吗?”
“嘿。”大头故作神秘,”你跟我一起去的话,我们还可以多干一件事。”
“甚么事?”卖关子可不是他的专长。
“你对搜索队的故事那么好奇,应该去拜访一下老鬼。”
我愣了一下。
我记得电视有提到过,老鬼自从回到南岸岛后,先被医疗隔离,后来因为神智不清被送到了疗养院。后来又过了几年,有人说他在疗养院病逝了,也有人说他自杀了。
所以,我们是要去拜访一个死人?
可我旋即一想,这是大头的习惯,说话没说清楚。他的意思应该是,我们可以顺便在疗养院打听一下老鬼的事情。
这似乎是非常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