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天后,铁山又通知大山开会。大山胆怯了,害怕了,上次斗铁公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贫下中农众箭齐发对准了他。铁公鸡蜷缩一团,任凭攻击,丝毫不敢还手。想到这里,大山心里直打颤,吓得吃不下饭。秋月安慰他说:“爹,放宽心,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事到临头,怕有什么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塌下来扛着,今天开会我也去,你不要问,我来应付。”大山心想,这样的事,自己从来没经过,心里一怕,说话也结巴,嘴里含着冰凌吐不出水来,秋月参加,也许能帮自己解围。又一想,自己是个男子汉,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出了事却撑不起,让儿媳妇抛头露面,显得自己太窝囊,有失体面,但实可无奈之举,只好任马由缰吧。
今天开会的也不少,贫下中农个个笑容满面,喜形于色。面对唾手可得的钱财,都想捞一把,都想分一杯羹。一种强烈的欲望和诱惑驱使他们早早到了会场。年老的,年幼的,抱儿携女的也都赶来凑热闹。今天区长刘子明没到会场,区里来了个新干事,姓周,很年轻,讲话声色俱厉。大山听了,如芒在背,不寒而栗。他躲在一边,没人靠近他。他低着头,只顾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紧张的心情。秋月领着子辰也来到会场。子辰发现今天的人和以往大不一样,爷爷一个人蹲在一边,没人理他,也没人去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以往人们见了爷爷,老远就打招呼,显得很亲热,因为他们大都欠爷爷钱,欠爷爷粮,爷爷从来不给他们要。今天为什么这样冷淡了呢?不仅对爷爷,, 也是这样子,?以往婶子大娘,嫂子大姑,好给妈妈在一块说话,今天她们为什么避而远之,像躲避瘟神似的。小子辰想不通,难道爷爷妈妈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不会的,爷爷妈妈绝对是好人。
小周的讲话和上次刘子明的讲话内容大同小异,不外是让贫下中农团结起来,齐心协力,斗地主,分田地,让地主分子坦白交代。小周讲罢,铁山,为显示自己,也鹦鹉学舌地重复了几句。接着是检举揭发,找目标。一开始,人们都是说上次斗铁公鸡的事,今天的目标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说出。这需要一个有勇气有胆量的人,只要他敢指名道姓,人们便一哄而上,群起而攻之。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人们扯了一阵题外话,谁家的婆婆骂儿媳妇了,谁家的男人戴绿帽子了,谁家的公公扒灰了,扯了一通之后,有胆量的人站出来了,他是麻子王林。王林和一个老瞎娘还是住在茅庵里,上次分铁公鸡的房子他没摊着,分的粮食又快吃完了,他急不可耐了。他走进铁山,面向大家说:“铁山叔,你是农会主席,眼不能光看外边,话不能老对外,手不能光指外。看看你的身边,看看你的亲哥哥赵大山!”这次王林虽然指名道姓说出目标,可人们并未群起而攻之,而保持缄默了。他们是怕铁山给小鞋穿,还是另有隐衷,不可而知。王林气得直骂,骂他们是胆小鬼,是地主的狗腿子,是老好人,不费吹灰之力想抱孩子。铁山并没生气,反而笑着对大家说:“请大家放心,我是共 的 产党的干部,我绝不徇私办事。只要符合地主标准,不管是谁,就是亲爹二大爷,我们也要把它揪出来,我绝不包庇!”说着把脸转向大山,提高嗓门,厉声厉色地说:“赵大山,我问你,你有几亩地,几间房,几头牛,几个长工?老老实实回答!”大山立时惊呆了,眼前的是亲兄弟吗,是亲手足吗?一连串的发问,简直是连珠炮向自己开火,简直是阴曹地府的判官在审问小鬼。众人的目光也都利剑般射向了他。他腿在发抖,手在发颤,旱烟袋从手中滑落到地上,他不知所措,无所适从。他没有说话,站起来又蹲下,蹲下,又站起来。铁山急了,不耐烦地说:“哑巴了,问你呢,为什么不说话?”“我来说。“是个女人在说话。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女人,铁山也转过脸去,原来是秋月。秋月不惊不惧,声音不高,却说的很清楚:”现在我们六十亩嗯,地,实际地权属于我们的只有十亩。有十亩地是二叔家的,因为分家的时候,二叔不种地,让我们种,管他全家吃喝,有你,十二亩地是王林、刘起、吴四哥三家的。蝗灾那年,他们三家没粮吃,非让我们种他们的地,我们给了他们每家四百斤麦子,那是活地,他们随时都可收回,二叔是中间人。二十亩白腊条地,原先是一片荒沙漠,寸草不生,没人要的地,我们种上了白腊条。另外在河道里开荒种了六亩河地,只旱天才有收成,涝天颗粒无收。我们愿将地归还原主。另外,我们有五间草房,两头牛,一头驴,没有长工,完了。”听了秋月的陈述,小周干事说:“她说的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她家就不符合地主的标准。如果不是事实,大家可以提嘛”人们一阵小声议论,谁也没指名道姓地大声说,因为大家穷,都吃过大山的粮,花过大山的钱,都得到过大山的好处。所以人们都称大山为大善人。人不能没良心,得恩不报,决不能再向人家捅刀子。会场上依旧是小声议论。又是麻子王林先放第一枪。他理直气壮地反驳秋月说:“我们三家的地根本不是活地,我们回不起,永远回不起,这十二亩地不就永远姓赵了吗?说二十亩白腊条地没主,是真的吗?那二十亩白腊条地有没有主?”王林高声向大家发问。“谁说没主?三十年前就是我们吴家的!”吴四理直气壮地说。吴四精明得很,很会投机取巧,他心里明白,二十亩白腊条现已成才,一年下来,不用出力流汗,不用动刀枪,就能收获好多钱。他眼睛只看到钱,也不讲什么良心不良心。“”不要听吴四胡说,是我们刘家的,我爷爷的爷爷就有这块地了!“刘起反驳吴四说。”我们张家的!“”我们马家的!“”是李家的!“……争这块白腊条地的人越来越多了。周干事挥了挥手,止住大家的争论说:”白腊条不管是谁家的,反正不是赵大山的,是他霸占的,对吗?“”是!“大家异口同声回答。秋月忍无可忍了,面对大家的攻击,毫无示弱的说:”当初是片荒芜沙漠的时候,没有人说是自己的地,现在白腊条成才了,都来争了,还讲不讲天理,还凭不凭良心!王林哥,你和刘起、吴四,你们三家的地是你们求我们种,还是我们非要种,是死地还是活地?人说话做事可要凭良心,不讲良心可要遭报应的。“”嘻嘻嘻“传来一女子的笑声,铜铃一般好听。人们循声望去,一窈窕女子亭亭玉立在周干事的不远处,花朵一般,散发出丝丝幽香。人们一眼认出来,这美貌女子就是铁山的儿媳月娥。人们夸月娥不是嫦娥,胜似嫦娥。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一齐投向月娥,久久不肯离去,一饱眼福,得到美的享受。月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给小周送了个媚眼。小周的眼睛盯在月娥荷花绽放的脸上,心跳加快了。月娥理了理额前的一缕长发,环视了一下众人,似笑非笑地说:”秋月嫂说话,良心长、良心短的,好像我们这么多人都不讲良心,只有你才讲良心。良心是社么样的,嫂子,你见过吗?良心多少钱一斤,嫂子,你买过吗?弟兄分家,因为土地财产分不公,骨肉兄弟大动干戈的也不少,可我公公十亩地都不要,双手拱让给你们,岂不是笑话,傻子也不会相信。嫂子还说二十亩白腊条地是无主的,是你们开垦种植的,那么村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别人不种,只有你们家种?还不是因为占地贪财吗?嫂子还说,你们家没长工,纯是假话,不看天边,就看眼前,我和红强不就是你们家的长工吗?一年到头都是我们给你们家干活,除了吃饭,你们给我们什么了?还有瞎二舅,一个哭老头子,自从到你们家,一天到晚都不肯闲着,净出牛马力,你们又能给什么?这不是剥削又是什么?“人们一看大山家内讧了,月娥杀回马枪了,还怕什么!他们几乎一起喊起来:”是剥削!是剥削!“秋月的防线几乎要崩溃了,她万万没想到月娥挺身而出,毫不顾忌情面地向自己开火,苍天在上,大地在下,我秋月对你月娥是真心实意,没有半点水分,完全把你当做一家人,当做亲妹妹看待,不料你对我们的情谊丝毫不念,却反目成仇,真叫人寒心啊!秋月眼睛红了,湿润了,心也在发颤了。面对月娥的攻击,面对众人的冷眼,她不甘心,她要反驳,要抗争,她要给大家说个清楚,道个明白。她略微沉思了一会,摸了摸湿润的眼睛说:”月娥妹说的只是表面现象,内里实情不是这样的。二叔没有三儿俩儿,就洪强一个儿子,二叔为什么把洪强过继给俺家?二叔穷啊,盖不起房,给洪强娶不起媳妇,是二叔求俺爹把洪强过继给俺家的,要是洪强不过继俺家,月娥你也决不会嫁给洪强。瞎二舅年纪大了,眼又看不见,一人在家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我娘怕他受苦,就让他到我们家来。我和娘伺候他。可他老人家很勤谨,眼看不见,手不肯闲着,我们不让他干什么,可他说:闲着等吃要生病,勤活动身体好。我们家是比大家富裕些,日子比大家过得好些。可是好日子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收种大忙季节,我爹鸡叫下田,月出才归,两头不见太阳的干。不忙的时候,农闲人不闲。今天开会,他也扛着粪箕来。人勤地不懒,地种好了,粮食收得多了。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我们家支援前线,给八路军送去一千多斤粮食。就说身边的左邻右舍,穷苦乡亲们,日子过不去的时候,谁没向俺家借过粮,借过钱?我们也从没向谁家讨过债……”秋月还要继续说下去,忽然一个疯老婆子哭着喊着跑进了会场:“小王林,你算坏了八辈子良心了,没你大山叔帮忙,我早就饿死了,秋月是个好人啊!他们一家人是咱的救命恩人啊,你可不要没良心说人家坏呀……”疯婆是王林的老娘,她说的是王林,也是说给所有的人听的。人们都沉默了。王林气得走到老娘跟前,拉着老娘的胳膊说:“你疯疯癫癫,叨叨个啥,快回家!”说着,拉着老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