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庄人都住上了高楼,家家户户都是三室一厅,月娥也分了一套房,也是三室一厅,可是她觉得住高楼不舒服,她向往老牛破车土墙矮屋的生活,因为那时她是赵庄的女皇,她高高在上,所有赵庄人都得听她的指挥,今天虽住上高楼,却成了孤家寡人,面对四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日日夜夜,愁肠寸断,以泪洗面。白天的事,一件件,一幕幕,深深地触动着她,她的心在滴血,她的眼在流泪。
她随便吃了点东西,算是早饭。她披散着头发,涂抹一个大花脸,倒穿着一件满是泥土的花格子褂子,挽着裤腿,光着双脚,从楼上下来,迎头碰见几个娃娃在楼下玩,“嘿嘿嘿嘿”,月娥一阵傻笑,小声特别尖利刺耳,娃娃们猛地一惊,回头一看,是个女疯子,“哇哇”地哭喊着:“爷爷,疯子!”“奶奶,疯子!”喊着跑着,扑向爷爷奶奶的怀抱。“孩子,别怕!疯子来了,爷爷打折她的腿!”“疯女人!一边去,远远的!别吓着我们的孙子!”
“孩子们,我给你们撑腰,用石子掷这个坏女人!”
孩子们有了胆,纷纷拿起石子,一齐掷向月娥,月娥双手抱住头,啪嗒啪嗒跑走了。月娥心里清楚,说要打折她的腿的那个人是王二憨,想当初,王二憨连她家的一条狗都不如,在她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今天竟敢要打折她的腿,真是砖头瓦块都成精了。教孩子们用石子掷她的是张二牛,她害死了张二牛的一个孩子,直到现在,张二牛还在恨她。她漫无目的向前走着,她来到一座小桥上,正想坐下,看看桥下流水,水中的鱼,可是桥上有一对正热恋中的俊男靓女,她还没坐下来,那对小鸳鸯便悻悻地走开了,她吃了个没趣,看了一会水,又离开小乔,向前走,迎头撞见李成民正携妻子从对面走来,妻子看见月娥,吓得把头扎进李成民的怀里,李成民说:“别怕,我们向东走!”说着,两人掉头向东走去。
月娥气愤地诅咒道:“李成民,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妻子问:“她为什么这样诅咒你!”
成民说:“疯女人,她谁都诅咒!”
月娥冷笑道:“成民媳妇,李成民是我的,二十年前,我都占了他,你吃的是剩货!”
李成民安慰妻子说:“疯女人得了淫疯,净说脏话,别理她,我们快走!”李成民和妻子加快了脚步,任凭月娥怎样叫骂,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月娥望不到李成民,嘴里还嘟囔着:“无情无义,丧尽天良,天打雷劈!”月娥的心受到重创,像蒙上了一层黑云,沉郁、凝重而憋闷。她又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突然,她闻到一股浓浓的羊肉香味,前面不远,就是山东羊肉汤馆,她嘴馋,很想喝碗羊肉汤,可是衣袋空空,只好忍着馋,继续往前走。前面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满头银发,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男的也头发花白,年近古稀。月娥定睛看是秋月和子辰,真是冤家路窄,为什么单单是碰到他们俩。子辰搀扶着秋月,继续向她走来,她躲不过,掉回头,扭转身,倒退着走,让秋月、子辰过去。秋月却停了下来,关切地说:“退着走,小心别摔倒!月娥妹,回去把手脸洗洗,把衣服整整,好好过日子,等着寅龙、寅奉回来!这里有二千元钱,你先拿去花,放好,别丢了,花完再找我要。”说着秋月把钱递过去,月娥不理不睬,看都不看。
“快拿着吧!别不好意思了!”秋月的手一直递着。
子辰接过钱说:“娘,你好心待她,她却不领情,你又何必呢?我们走吧!”
“辰儿,”秋月说,“你把钱给你婶婶。”
子辰心里很不乐意,可是娘的话他不能违,便极不情愿地把钱递过去说:“婶婶,接住吧!”
月娥看了看子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曹虎的形象,两人太像了,她不再迟疑,伸手接钱,顺势抓住了子辰的手,子辰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娘,我们快走!”便搀扶着秋月走远了。
月娥心里很不平静,她又想了很多很多。想当年,她是一只狼,秋月是一只小羊,她随时都能把秋月吃掉,她是赵庄的女皇,秋月是阶下囚,她随时都可把她处死,可今天,时过境迁,日月倒轮,阶下囚变成贵妇人,女皇变成了乞丐,命运就是魔术师,难以捉摸,变化无穷。月娥拿着二千元,她没去羊肉汤馆,她知道,就这个样子,羊肉馆老板不会让她进的,她又怕遇到黑心的小毛贼,便拿着钱,惴惴不安地回家了。
月娥白天见了子辰,夜里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子辰怎么会如此的像曹虎呢?子辰肯定不是曹虎,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曹虎如果活着,得有一百多岁,子辰才刚到古稀,但今天的子辰和昨天的曹虎怎么会如此相似呢?那眼,那脸,那鼻子,那嘴,几乎分毫不差,难道是曹虎又投胎转世了,难道是曹虎的私生子?说到私生子,她和曹虎还真有个私生子,那是七十年前的事,她去城隍庙进香许愿,正碰上曹虎进庙烧香,曹虎看上了她的美色,便把进香的人都赶出去,就在神像前,曹虎奸污了她,曹虎有能耐,就那么一次,她怀上了曹虎的孩子,十月怀胎,她生了个男婴,大闺女生孩子,她爹嫌丢人,便在深夜里,她爹把孩子扔在荒郊野外,她清楚地记得,孩子是鸡年六月酉时出生,她用一块毛巾裹在孩子身上,并在毛巾上做了记号。七十年过去了,这孩子肯定活不了,正是兵荒马乱时,不是被马踏死,就是被枪打死,不是狗吃,就是狼嚼,至今无声无息,孩子早已离开人世了。想到这里,月娥还真流下眼泪。
秋月住在五号楼六楼,每到夜晚,她喜欢凭楼远眺,假山之上,自上而下,花木丛中,灯光时隐时现,五颜六色,像颗颗宝石耀眼夺目,山下各大景区,灯火辉煌,夜如白昼,街道上,车如流,人如潮,南来北往,络绎不绝。湖面上帆船来往如梭,灯火点点,似流星闪耀,花船之上,琴瑟玉笛,洞箫锣鼓,吟诗对唱,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秋月看到今日赵庄夜间的美景,思绪汹涌,感慨万千。回忆自己所走过的历程,尽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饱受辛酸苦辣,历经艰苦磨难,但最后,自己对国家,对家乡,对爹娘做出了报答,自己总没白活一回。她已经是九十岁高龄的人了,夕阳在山,秋叶发黄,死神随时都会敲响她的门,但她不想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有两件事没有做,她祷告上苍发慈悲,再留给她两年的时间,让她完成她的心愿。秋月觉得累了,便拉上窗帘,转身到內间,她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观看者墙上她亲手剪的“嫦娥奔月”图画,她很欣慰,很满意。到时候了,两件事该告诉子辰了。她喊子辰,子辰正在卧室里看书。
“子辰,过来,娘有话说。”秋月喊道。
“娘,有什么事?你说吧。”
“娘的有生之年不多了。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我的剪纸画的艺术一代代传下去,我想办一个剪纸画的学习班,大家免费学。”
“娘,你已是九十岁的人了,我怕你累,身体受不了!”
“没问题,我觉得还行,我会照顾自己的!”
“在保证娘有个好身体的情况下,您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您总是为别人着想!”
“孩子,为别人,也是为自己。子宇、欧希卡昨天来电话说,他们人手少,太忙了,我多教些人才,给他们送去,这样我们中国人,可以挣更多的钱回来!”
“明天子星、林燕来,叫他们把招生广告打出来,散发出去!”子辰说。
还有一件事,秋月这几天,脑子转来转去,思前想后,还始终没敢告诉子辰,她怕子辰受不了,怕子辰伤心难过。子辰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子辰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子辰的喜怒哀乐,都牵连着秋月的心。七十一个春秋冬夏,娘俩相依为命,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孩儿离不开娘,娘也离不开孩儿一样,风风雨雨,同甘苦,共患难,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朝朝暮暮,风霜寒露,孩儿呼唤着娘,娘叫喊着孩,搀扶着,关照着,共同度过了七十一年。如今子辰大业已就,在全县全省也小有名气,他的身世该让他知道了,我不能再瞒下去了,不让子辰知道他的亲生爹娘是谁,还让他一直蒙在鼓里,是我对子辰的欺骗,是我在犯罪!想到这里,秋月鼓了鼓勇气说:“子辰,给娘站在一块,你看出什么了吗?”
“没看出什么呀!”子辰说。
“娘个子矮,又那么瘦,可你个子那么高,又那么胖,你一点也不像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娘,男人一般都比女人高,况且您又年纪大了嘛!”
“在美国,娘被歹徒打伤了,你要给娘输血,可是,医生一查,你的血型和娘的血型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子辰说。
“因为你不是娘亲生的!”秋月说。
“什么?你说什么娘?你老人家糊涂了!那怎么可能呢?”子辰急急地说。
“孩子,娘说的没错,千真万确!”秋月肯定地说。
“不!不!不是真的!娘在骗我!”子辰惊愕了。
“说你是娘亲生的,是娘骗你,说你不是娘亲生的,才是实情。七十一年了,娘就没敢给你吐露真情,现在你已经为国家,为家乡成就了一件大事,有人要给你树碑立传,所以我不能再隐瞒你了,我必须将实情告诉你!孩子,这是真的,娘不骗你,请你接受这个现实吧!”秋月感情凝重而沉郁。
“我不接受!这不是真的,你就是我的亲娘!我只有你一个亲娘!”子辰痛苦地哭着说。
看子辰那么痛苦,哭个不停,秋月也忍不住眼泪直流,她抽泣着说:“孩子,我们中国人讲孝道,百善孝为先,你的生身爹娘给了你生命,我把你抚养长大,两个娘都要尽孝,如果连亲生爹娘都不知道,那是大逆不道,万古千秋遭人唾弃的!娘想让你成为一个忠孝双全的人,今生今世,不留任何遗憾,不受后人嘲笑。我知道,你是很听娘的话。孩子,叶落归根,寻找亲生父母,认祖归宗吧!这是正道,是大事,别犹豫,别彷徨,必须要做的!”
子辰沉思了一会,泣不成声地说:“上天怎么会这样安排,太捉弄人了,太不可思议了!”
秋月说:“孩子,上天这样安排,你就要顺天而行,逆天而行,就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