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山送曹虎走后，月娥一直忧心忡忡，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她一直在想：丈夫平安过河了吗？大山秋月不会报案吧，一家三口都在车上，丈夫的枪口对着他们，他们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呀。他们会不会走到桥上，把水缸推下黑龙潭？不会的，丈夫什么风雨没经过，他不会坐以待毙的。再说大山秋月也没有那个胆量，丈夫一定平安无事。月娥自责起来：月娥呀月娥，你想的太多了吧，别人都想好事，想吉利的事，你为啥光想坏事，想不吉利的事，为啥光想丈夫遭遇不测，不想丈夫遇到贵人飞黄腾达？收收心思吧，别自己折磨自己了。要吃好睡好，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呢。月娥又自我安慰起来。自我安慰一时有效，过了两天，又失效了，月娥的心思又放开了，因为大山、秋月、大山媳妇、还有小子辰，一家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和以往有点不同。和秋月说话，以往秋月总是看着她，现在秋月好像有意避开她的眼神，小子辰也很少到她房里去，大山媳妇话也少了，全家人都有点反常，他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难道丈夫真的……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天夜里，天气很好，月儿特别明。月光透过门窗撒到地板上，牙床上。月娥坐在牙床上，孑然一身，望着门外的圆月，
想到和丈夫同眠共枕甜蜜的晚上，不禁感叹：“月圆人不圆，月美人憔悴！”忽然远处飘来一块灰色的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昏黄。万事万物隐隐约约，模糊不清，月娥的内心和屋里一样的昏暗。她懒洋洋站起身来，走近屋门口，身子依靠着门框，漫无目的的观望着空旷的天空，思绪又勾起昨日的梦幻：一个水底世界，鱼鳖虾蟹，水蛇蟾蜍的自由乐土，这些水中的生灵们，它们也有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公主驸马，丫环仆女，千千万万，成群结队，汹涌云集在这里，这里有上神赐给它们的最美的盛宴，盛宴在大黑缸里，就餐的越聚越多，一堆堆，一簇簇，拥挤碰撞，争先恐后，霎时，大缸里只剩一具骨髅，面目可憎……月娥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气愤，这是丈夫托梦给她，是他们把丈夫推下黑龙潭的，是他们把丈夫喂鱼虾的，杀夫之仇，不能不报！心中怒火在燃烧，咬牙切齿自语道：“乖乖！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但又一想，梦就是梦吧，不一定是真的，和丈夫的约定，每月初七相会，说不定初七会来的，暂且等着吧。
初七这天，雨过天晴，吃过早饭，大山和秋月都要夏天干活，临走时，秋月嘱咐婆婆看好子辰。月娥也打发洪强下地了，家里只剩下大山媳妇、月娥和子辰三人。子辰在院子里跑着玩，奶奶在屋里纺棉花。月娥站在门口，看子辰在玩小木棒，忽生一计，向子辰招了招手，喊道：“子辰，乖孩子，快过来，婶子给你糖吃。”一听说吃糖，子辰跑了过去，随月娥进了屋。月娥从桌子上拿了五六块糖，递给子辰说：“孩子，坐下吃吧，吃了婶婶再给你。”子辰接过糖，坐了下来，月娥笑着说：“子辰是个好孩子，长得多聪明，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月娥一手拉着子辰的一只小手，一手抚摸着他的头说：“孩子，花婶问你一件事，说实话，前几天，你跟爷爷去河里打水，缸里有个人，你知道吗？”“知道，妈妈说是曹爷爷。”“曹爷爷去哪了？”子辰怔了一下，但马上想起妈妈的嘱咐，爽快的说：“曹爷爷向芦苇丛里走了。”“是真的吗？好孩子，可不许说假话。”“真的。”这时奶奶在喊子辰，月娥没有再追问，子辰跑开了。
夕阳落山，晚霞渐渐被夜幕的网收走了。西南的天空挂着一弯新月，月光暗淡。洪强随便吃了点东西，去听人说大鼓书去了。月娥什么也没有吃，她准备好了烧鸡、麻花和美酒，今天晚上，她要和曹虎喝个通宵，玩个痛快。她嘱咐洪强，要早早回家，她把洪强当做一条看家狗，有洪强看门，反倒更安全。她走出屋门，抬头看了看，弯弯残月正挂在树梢枝头，她默默祷告：月儿月儿快落下，心上人快快到来。不一会儿，月牙悄悄藏了起来。一更、二更、三更，月娥还不见丈夫到来，心里油煎火燎，她走出去，又走进来，走进去，又走出来，坐下起来，起来又坐下。嘴里不断念叨着：夫君快回来，我想死你了！四更天了，月娥心里还在念叨着，心里难受得坐卧不宁，她又想起那天的梦境，想起大山一家人的反常表现，一种不详的征兆再次袭上了她的心头。她不敢多想，她确实害怕了，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一种刻骨的仇恨在心中燃起大火，不由自主地抓起一个杯子，狠狠地摔向一块石头。“啪”的一声，杯子粉碎，月娥恶狠狠的发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血债血还！我要杀死你们全家！：停了许久，月娥满腔怒火才平息下来。她暗暗嘱咐自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万不可冒然行事，操之过急，等待时机，慎重而行。决不能明火执仗的杀人，那样x产党也不会放过自己，要用计谋，要给他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给他个钝刀杀人，让他们受折磨、受煎熬而死，这样既能报仇雪恨，又能保全自己，岂不更妙！月娥心里平静下来，她望了望天空，一片昏暗，四更天了，丈夫不会回来了，她绝望了，懒散地躺在床上，禁不住泪流满面。
一夜南风起，小麦遍地黄。天不明，秋月就早早起来，忙着做饭，准备吃过饭就去收麦子。“秋月！秋月！“秋月正抱柴烧锅，忽听外边人喊，忙去开了篱笆门，一看是二婶，就招呼她进家来。二婶就是铁山媳妇，洪强的娘，外号懒婆娘。这婆娘四十多岁，懒得出名。看她乱蓬蓬的像一窝乱草，看来好多天没梳理过，衣服脏得能照镜子，也不去洗。她的头上、身上成了虱子的乐园，跳蚤的宝地。这些小生灵在懒婆娘身上，祖祖辈辈、子子孙孙繁衍生息，层出不穷。她不仅懒，还很馋。看见人家吃东西，不转眼珠的看，馋得流口水。吃饭的时候，她走东家，串西家，问人家吃的啥饭，好吃不好吃，让她尝尝。尝了这家尝那家，尝了张家尝李家。尝人家的饭菜，从不用筷子，都是用手抓，有时这只手抓吃的，另一只手还伸进胳肢窝里摸虱子。遇到好吃的，尝个够，不好吃的，点到为止。当面人们不好意思说她，只是不乐意地看她。可她只看饭菜，不看人的脸色。所以吃饭的时候，人们都怕懒婆娘到家里来。有的做好饭，给她说还没做好呢，有的正吃着饭，看她来了，赶快把饭菜收拾起来，像躲避瘟神一样。日子长了，懒婆娘也没少吃闭门羹。懒婆娘穿着大襟蓝布衫，又长又胖，右臂下夹着个大面瓢，活像个抱窝鸡。看见秋月，就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家里没有米，没有面，咋做饭，做个屌毛！你二叔不是个人，家里的事一点不管不问，起身就瞎溜荡，好像外边有他的魂似的。东溜溜，西逛逛，赌博场没少去，也没少看人家的娘们解小手，不干一点好事。摊着这样的男人，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啦！“这时洪强走出屋门来，冲着懒婆娘吼道：”叨叨个啥，丢人现眼，快回家！“懒婆娘虽说有点怕儿子，可是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这次她竟壮着胆子向儿子发了火：”小强呀，跟了你大爷，不愁吃，不愁穿，你算到福窝里啦，可老娘摊上你那个不争气的爹，跟他受一辈子的穷，吃不上，穿不上，我的命好苦呀……“说着，倒在地上，四肢伸开，仰面朝天，嚎啕大哭起来。秋月从屋里端出满满的一瓢白面，拉起懒婆娘说：”二婶，别哭了，快回家做饭吧。“这时，大山媳妇也从厨房走出来，气嘟嘟地说：”我说老二家，一个村的有跟你家重样的吗？卖地、卖牛、卖犁耙，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是庄稼人吗？家业败坏光了，给我们要吃的，要穿的，要花的，是一回两回？十天就要三四回，谁家的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风刮来的？你大哥起五更，睡半夜，没黑没明的干，今天半夜就起来去割麦子了。铁山干啥去了？他哥累死，他也不帮他哥干活，单等粮食装囤里啦，来请现成的，良心呢？叫狗吃了……“秋月阻止了婆婆，把婆婆拉屋里，不让婆婆再说下去。懒婆娘听了嫂嫂的话，脸上有点发热，因为那都是大实话，她没脸接秋月手中的面：”秋月，这面我不要了，饿死也不要了，看你娘说这么多，说给我听有啥用？说给二孬听！“”二婶，我娘是啥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刀子嘴豆腐心，过去这一会，她啥事也没有，把面端着，快去做饭吧！“懒婆娘心想：不要白不要，不要吃什么，脸面不值钱，脸皮壮，吃的胖。满心想要，但还故意假惺惺地说：”不要！不要！“可两只手言不由衷地接过面，嘴里小声嘟囔着，快步走开了。
月娥在屋里听到刚才屋外发生的一切，她也清楚知道：洪强的娘就是她的婆婆，可她不愿意看见这个婆婆，她打心眼里厌烦，看见她就恶心，从她嫁给洪强几个月来，她从没搭理过懒婆娘，所以刚才任凭懒婆娘怎样大哭大叫，毫不理会，门也不出。
吃过早饭，秋月匆匆涮洗完毕，和婆婆一起，正要带着子辰下地收麦，月娥笑嘻嘻地走来说：“嫂子，大娘，你们放心下地吧，让子辰在家，我看着他，没事的。”子辰也愿意在家。因为上次，花婶还给他糖吃，待他很好。秋月临走时嘱咐子辰：“别淘气，要听婶婶的话。””知道了，知道了！”子辰满口答应着，跑到槐树下捉小虫喂蚂蚁去了。月娥也打发洪强下地收麦，家里只剩下月娥和子辰了。子辰还在树下捉虫子，月娥在房里暗暗想心事：今天她要向子辰开刀，小孩子经不住威吓，她要从子辰嘴里弄清楚丈夫曹虎地下落。今天，她要给子辰个下马威，她不相信，一个四岁的孩子就不怕死。怎样行事，月娥胸有成竹。她走出屋外，向子辰招了招手，厉声道：“过来！”子辰猛地一惊，两个字就透出一股寒气。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随月娥进了屋。月娥二话没说，像一只凶猛的老鹰，扑上前去，一手揪住子辰的耳朵，另一只手卯足了劲，“啪、啪、啪”三巴掌重重地打在子辰的屁股上，瞬时泛起了三个红红的巴掌印。子辰又疼又怕，哇地大哭起来。月娥忙用手捂住子辰的嘴，呵斥道：“不许哭，再哭捂死你！”子辰抽泣着，泪汪汪地望着眼前这个凶神。“说，为什么骗老娘，曹爷爷究竟去哪里？“”向芦苇跑了！“”还不说实话！“说着，月娥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她把刀压在子辰的脖子上，穷凶极恶地吼道：”你想死想活，想活就要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在石桥上把缸推下黑龙潭啦！“”不，不！二婶，是车到半堤坡，牛惊了，爷爷拉不住牛，大缸从车上晃下来，滚到桥下黑龙潭的！“”真的吗？“”真的，我不骗你！“”骗我就宰了你！“月娥拿着银光闪闪的菜刀在子辰眼前比划。把刀扔在桌子上，仰脸望着屋外的苍穹，一脸忧伤和痛苦，她绝望了，彻底绝望了，自己的丈夫，心上人葬身在黑龙潭里是千真万确了，没有任何幻想了，悔恨不已，懊恼万分。出嫁那天，是她的主意把丈夫装进柜子里，抬进了赵家，不然，怎会命丧黑龙潭？想着想着，自责的忧伤，懊恼的痛苦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仇恨的火焰，从内心到外表都在燃烧，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几乎发疯般地吼叫：”祖债孙还，母债子还！“她情不由己地举起冷光闪亮的钢刀，恶狠狠地向子辰头顶劈去，”咔嚓“一声，一道火星飞溅而出，月娥只觉得胳臂猛的一震，手腕剧烈的疼痛酸麻，菜刀”当啷“一声掉落地面，小子辰猴子一般的敏捷，趁势跑出屋外。月娥惊呆了，她怀疑出神了，出鬼了，小子辰两手空空，头顶上明明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为什么钢刀象劈在石斧上、铁板上呢？真的出神了，门神关二爷正跨马提刀，怒视着面前的恶女人，他是一家的守护神，小子辰是上八仙韩湘子脱胎转世，今日有灾有难，他怎能袖手旁观，所以就在恶女人对着小子辰手举刀落一刹那，关二爷轻轻用刀一挡，恶女人的钢刀便飞落在外了。月娥害怕了，她相信这是天意，是上神在保护小孽种，违反天意祸殃及身，要是真的杀了小孽种，x产党也会向我索命的。我身怀有孕，是曹虎的后，大人死了，孩子也不能活，三条人命换一个小杂种的命也太不值得。想到这里，她好后怕，埋怨自己太冲动，差点没惹出杀身之祸，她又暗暗叮嘱自己，遇事千万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对刚才没有杀死子辰，她又有点庆幸，要不事情真的闹大了。她马上冲着屋外的子辰破涕为笑，一脸和气的说：”孩子，快过来，刚才花婶是给你闹着玩的，是试试你的胆量。花婶怎么真的砍你呢，我也舍不得呀！“说着，月娥走过去，强拉子辰进屋。子辰站在月娥身旁，低着头不说话，身子哆嗦着。”孩子，别怕，你是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好孩子，婶子喜欢你，婶子给你拿糖吃。”说着，月娥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把糖，装在子辰的兜里。“吃吧，孩子，吃完婶子抽屉里还有呢。婶婶嘱咐你，今天的事可别往外说，连你妈妈，你爷爷、奶奶，都不要给他们说，婶婶最讨厌不听话的孩子。要是真的惹婶婶生气了，我可真的敢杀人，连你妈妈，你爷爷、奶奶我都敢杀，婶婶的话记住了吗？”“记住了！”“出去玩吧！”小子辰惶恐不安地走出屋门，像一只羔羊脱离了饿狼的魔爪，他象做了一场噩梦，许久许久，不能从梦魇里解脱出来，心一直怦怦直跳。他呆呆地站在大槐树下，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身子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