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早晨,天气特别冷,家家户户的屋檐下,一排排冰锥倒挂着,一尺多长。阳光一照,闪着扎眼的光辉。太阳已经一树梢多高了,人们还蜷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出头来,突然,生产队里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听到这铃声,人们头皮发麻,心理打怵。因为这铃声是催工令,它逼迫着人们挖河、筑堤、修渠、深翻、深刨、拉耙、拉犁、扛土、积肥,沉重的劳役给人们带来深深的苦难。
第二阵铃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响得更急、更长,犹如第二遍催阵鼓,人们焦躁不安了,有人骂起来:“娘的,老子快要饿死了,冻死了,还要老子出苦工?老子不干!”也有人吵起来:“懒婆娘,起来看看去,别睡了!”“你起来看看去,你怕冷,我不怕冷?你饿我不饿?”“起吧,老婆子,说不定上级发馍馍哩!”“发馍馍你去吃吧,好事想到云彩眼里了!”人们还在骂着,还在吵着,第三遍催阵鼓又响起来,比前两遍更急促,更猛烈。人们沉不住气了,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吵是吵,骂是骂,总不能老睡着,总的起来,大人不吃,还有孩子呢,煮点麦苗子水喝喝,暖和暖和身子,吃点麦苗虽不当饥,黄鼠狼吃鸡毛撑肚,也能哄得肠胃不叫。于是,一片矮小的茅屋上,陆陆续续地升起了缕缕炊烟。
铃声响了三遍,到场的人寥寥无几,李成民、刘来喜、王桂花加上月娥总共四个人。月娥急得骂骂唧唧:“一窝子懒熊笨猪,懒散拖沓,一旦打起仗来,叫日本鬼子强奸你,枪崩你!”她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忙问李成民:“刘社长呢?”
“不知道。”李成民说。
月娥很纳闷。刘社长何许人也,他为何来赵庄呢?刘社长就是当年镇压曹虎、武龙、刘彪三大土匪头子的刘子明,昨天赵庄社员成群结伙剜麦苗的事,月娥汇报了公社,公社领导很重视,派刘子明亲临现场调查处理。
男男女女,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现场,可还不见刘社长的影子,月娥急了,派李成民、刘来喜赶快寻找。“不用找了,我来了。”刘子明从一家农户走出来,来到现场。
月娥看刘子明从李二嫂家走出来,心里在打鼓:眼前的刘社长,刘子明即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我当年的仇人,如何应酬,要察言观色,谨慎行事,千万不可暴露行迹。月娥冲刘子明点了点头,笑了笑,示意他坐下。刘子明坐下后,对月娥说:“月娥同志,今天的会你是主角,你先讲吧。”
月娥为了在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便毫不推辞地故意提高嗓门说:“这么冷的天,刘社长踏着冰雪,冒着严寒,不辞跋涉劳累之苦,为我们赵庄处理问题,我们赵庄人向刘社长表示欢迎!”说罢,月娥使劲地鼓起掌来,跟着鼓掌的,除了李成民、刘来喜,再没有人了,这使月娥很没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目光扫视了一下刘子明,刘子明的脸并不红,和刚才一样深沉凝重。月娥又继续她的演讲:“同志们,在三面红旗的光辉照耀下,我们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付出艰苦的努力劳动,播种了五百亩小麦,其中四百亩是稳产高产田,一百亩是卫星田,可以说,我们的成绩是伟大的,辉煌的,可是有些阶级敌人仇恨我们大跃 的 进的成果,竟胆大包天的煽动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一起铲剜麦苗,大搞破坏,我们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分清是非,大胆地把坏分子检举揭发出来,不给他们留有藏身之地,要毫不留情地打击镇压!“月娥情绪激昂,讲到这里,刘子明打断她的话,温和地问老百姓说:”你们为什么要剜麦苗呢?”
“剜麦苗吃呀!”人们几乎异口同声。
“是真的吗?”刘子明扭过头去问月娥。
“是假的,他们想要购粮证。”月娥说。
“是真是假,还是让事实说话吧!”刘子明说着一摆手,是个女人,端着十个碗走了过来,她们是:李二嫂、刘起媳妇、李英、秋月……刘子明招呼大家,也招呼月娥说:“大家都来看,这就是她们的早饭,看她们吃的什么?”人们也围上来,月娥也走近前,人们都看清了:碗里都是绿的水,煮得发了黑的麦苗。刘子明铁青着脸,深沉地问月娥:“月娥同志,你身为一村之长,每次公社开会,你总说赵庄人有吃有喝,没有受冻挨饿的,你为什么欺上瞒下,谎报实情呢?”月娥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装作忏悔的样子。刘子明的目光又落在那十碗麦苗水上,他有点失控,眼含热泪说:“我们八路军、解放军,南征北战,枪林弹雨打江山,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这样的日子吗?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喝麦苗水吗?死去的烈士们,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过这样的日子,他们心里能好受吗?”刘子明请不能自抑,竟失声痛哭起来。几个人的劝说,使他止住了哭,目光又落到那十碗麦苗水上,他擦去了眼中的泪,果断的说:“我代表公社党委作出决定:给赵庄每人发放二十斤购粮证!”接着坐在十个麦苗碗的一边,阴沉着脸,一语不发了。
月娥走近刘子明请示问:“刘社长,下面怎样进行?刘子明一摆手:“按原计划进行吧!”
月娥又重复刚才的话,但声音不那么高了,态度不那么严肃了,底气不那么足了。“谁领头剜的麦苗,你就主动承认,别让大家都跟着在这里受冻,要敢作敢当,做了就别做缩头乌龟!”月娥又说个不停。
“是我领头干的!”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向主动承认的人——秋月。
“你为什么要搞破坏?”月娥一看是秋月,声音大起来,脸色严厉起来。
“不是秋月,是我们领头干的!”大家目光投向说话人,是李二嫂和刘起老婆。
秋月坚定地说:“是我领头干的,与她们二人无关!”
“那你为什么这样干呢?”刘子明问。
秋月略一沉思,说:“两个原因,一是不吃麦苗,人要饿死;二是麦苗太稠密,剜去横的,留下竖的,麦子不但不减产,而且增产。”
“这话是谁说的?”刘子明反问。
“是我爹说的,我爹是种地的老行家,他说的话不会错。”秋月说。
月娥忍不住了说:“你很相信你爹的话,他是个老地主,你是个小地主,两个人合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眼出气,一路货色!”
“请不要侮辱人!”秋月气愤地说。
刘子明也看不下去了,瞪了月娥一眼。
月娥又走近刘子明说:“大山这个老地主,思想守旧得很,耩麦子的时候,他就跟我瞪眼,我要他每亩下种八十斤,他非要每亩下种三十斤,老顽固,不开化,等他回来,非狠狠批斗他不可!”
“大山回来了!”场外,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身旁跟着一个青年干事。
刘子明、月娥都急忙走上前去,说:“张书记,您怎么来了?”
张书记恭敬而严肃地说:“我送大山同志来了!”
刘子明不解地问:“大山在哪里?”
“在这里!”张书记从青年干事手提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镜框,镜框里正是赵大山的半身像,不修边幅,满脸满嘴胡子,头发老长蓬乱,脸色沉郁,两眼深邃,怔怔望着前方。人们看到大山的黑色半身像,一种不祥感笼上心头。秋月两眼呆滞地望着大山像,手在颤,心在抖,鼻子一酸,眼睛一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张书记怀着深情的敬意,严肃而深沉地说:“同志们,大山是个好同志,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他六十多岁了,还为国家修铁路。在一次施工中,半山腰有十六个民工抬着石头下山,突然,山顶一块千斤巨石开始滚动,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大山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力扛千斤石三分钟,为十六个民工安全脱险赢得了时间,十六个民工得救了,而大山同志终因年老体弱,力不从心,倒在千斤石下,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大山同志离我们而去了,但我们赵庄人不会忘记他,全国人民不会忘记他。铁路部门为大山同志颁发了嘉奖,为大山同志的亲属发放伍佰元抚恤金,请秋月同志前来领取。”
秋月眼泪不住地流,眼睛都红肿了,她站起来,并没走上前去,精神有些恍惚,停顿了一会,很郑重地说:“张书记,刘社长,我们赵庄的人送给我爹一个美名‘大善人’,我爹行善一辈子,为不枉这个名声,这伍佰元算是我爹送给赵庄人买购粮证上的粮食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欣慰的。”
赵庄人都把赞许的目光投向秋月。刘子明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我提议,赵庄人送给秋月家一块‘大善之家’金字匾怎么样?”“好!我们一定做到!”赵庄人几乎一齐喊起来。刘子明又凑近张书记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面对大家,严肃而认真地宣布:“月娥同志犯了严重错误,党委决定:月娥停职检查!”月娥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会场,赵庄人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赵庄的几个女人便把“大善之家”的金字匾挂在秋月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