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究竟是什么……”洪宇危坐船心,长衫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而他心里竟久久不得平静下来。
碧海之上,此刻空中光影已经内敛,幢幢异象自天幕中消褪完毕,虚空如镜子般通透如初。
“小宇,你看那海面上好像漂过来什么东西似的!”舟舷之上,老潘头负手而立,极目望去。
离杨木舟不远处的另一侧水域之上,同样有不少渔民发现了异常,很多人注意到了海面上那支随波而来的竹筏。
“老吴,那支筏子上面好像有个躺着的人呐!”
“想想也奇怪了,看样子就像是从这蜃景的画面里掉落下来的......“
“不知道是死是活?”
“少瞎猜,看着前面,摆好你的桨!”
海面下的二十丈周围,暗流仍在涌动。
湍急的巨型旋涡如同一枚纺锥风暴般扭动着下沉,海水的中心却是宁静的。
这巨型旋涡内卷着方才那只炎龙,巨目点点颤动看起来不甚真切,一朵朵黑焰自其伤口处慢慢冒出着,烧灼着周遭的海水。它心脏中心那颗圆圆的龙元之上,几枚血针紧紧地刺在其表皮内,使得它硕大的龙身在回巢途中一阵阵痉挛,两根细长龙须在无比燥怒中笔直若箭一般,直追海底老巢。
这遁海炎龙是海之霸主,以吞吐黑炎而得名。这黑炎以高温至蒸腾海水而令人无不怵目惊心,海中大型鱼怪不敢近其身,即便是鳌鲨须鲸之群聚海底生物,也不敢越其巢穴之雷池一步。
渔民们议论纷纷,刚才龙吸水的壮观场面倒抛作脑后了,只是看着那筏子渐渐漂远。
“潘叔,你看那竹筏子漂过来了!”洪宇这边海流平静,几下桨就漂的很远。
远观此人衣衫破损、头发凌乱、面目看不太清,身上好像还有着道道浸满海水的血痕!
“这人是打哪来的?独自在海上漂了多久?”
一位人称老吴的渔翁询问旁人,大家皆沉默不语。
只听得有年轻的打渔人失声吼道:“大伙儿!快……快救他上来啊!”
“不行,这人来历不明,救回去不是给村子惹祸么!”有人提出反对,接着在这紧要关头还传来几声附喝。
“没错没错,青山镇多年相安无事,不能随便接救外人......”
于是,几艘渔船便驶回了港口,余者也在整顿渔货,漠不关心这海流人。
老潘头的船划了过来,绳舷也打好了。
“咳,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那个啥子?我看这茬子得救哦!老屈家,先别认怂啊是不?”田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船桨搭在老潘头的船头上了。
三人相识已久,皆淳朴无华的白胡老者。
老潘头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脸色逐渐坚毅,猛然“嗖”的一声跳到田老汉的船上,“老田,你和我划船去把那个人救上船来!去舱内把鱼虾收拾好,别被风浪击飞了,我看着去!”
二人各持一桨,将船迅速划到竹筏边上,田老汉稳住船心,和潘老头双手一把抓住此人手和脚将其抬上了船!
淡淡的清水像一道道温情的溪水划过海流人的脸和胳臂,干净的面部擦洗着他病痛溃烂的伤,人们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这竟是一个年纪差不多和洪宇相仿的少年,中等身材略显瘦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里粘附着零星的水藻;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衣着破损不堪,更有丝丝血迹沾染其上,全身关节部位几乎全部带着伤,有些甚至被海水浸泡得腐烂、脓水涟涟令人作呕……
田老汉翻过他的血肉,轻轻揉按着他身上各处关节和穴脉,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夹带着浓郁之至的怜意。
“全身经脉寸断、身体受过重击,但应该还有一丝气存在。”
“真想不到有这种毅志的人,身负重伤,独自漂流在海上不知多少时日!”
屈老爹叹道。
“快给他灌些水喝下去,再给他吞些食物!他即使命大,也熬不过不吃不喝漂流数日,想来也快饿死了!”潘老头急切地呼喊着迟疑的洪宇。
半晌后,伤者脸色渐渐有一些血色,随着手筋的跳动看起来有所好转,他似挣扎般虚弱的睁开了眼角,看到好几双柔和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叫啥,孩子,多大了?”有人不禁问。
“孩子,饿不,田叔这儿有好几块干粮!”
“小娃,身上的伤要紧不?屈伯备着好些跌打损伤的金创药呢!”
“喂,哥们儿,我是……”
……
“你们让人家孩子一个一个、慢慢道来行么?整那么多想一口吃下个大铁锅吗?”田老汉没好气地瞪着众人。
“是啊…”众人醒悟。
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少年的神色中带着凄惨与茫然,抚摸着自身的伤痛,他用颤抖的唇齿沙哑地挤出一个个字句。
“我叫张继枫,今年……十七岁出头;我家在这……碧海的另一头,也是一户渔家,我爹和我娘……”
“他们两年之前被……一群穿赤红道服的人……抓走了,至今未归……”
众人怜悯地望着船上的这个孩子。
“孩子,身上伤咋来的?谁打得你,这样残暴没人性?”屈老爹关心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多少时日了……”
……
“不知道我的伤从何而来……”
……
“为什么会漂流到了海上!”
……
少年抱紧头颅失声痛哭,惶恐无助的双眸望着大海远方,吃吃的说道。
“这孩子不会是头部受过撞击,被人弃在海上,记忆变得含糊不清吧?”有年轻的打渔小伙子说。
“我看像,这孩子身世可怜呐!回去呆我家里养伤算了,看起来也乖巧!”田老汉小声说着,望着周围人,尤其是老潘头和屈老爹的眼睛,很少这般认真地说出口来。
“咱目前还是赶忙划回去,给这张姓小娃治伤要紧!”屈老爹老脾气不耐烦了。
话落,渔船一齐并靠在了一起,快速地驶向青山镇。不多会儿,便看到了金色的岸滩。
众人停泊好几艘船只,屈老爹整理着几户人家的渔具,老潘头和田老汉抬着张继枫赶往镇上医馆,而田老汉一路看护张姓少年也是孜孜不倦,洪宇等人则是用小桶一点一点地往家里搬运着整船的渔货。
“老爹,这框鱼虾算我的喽,不付账吧!”洪宇不厚道地笑了笑。
“拿走,回去吃去,再把这些给我送回家去!家里没人做饭我喝酒去了……”老人白了洪宇一眼,再也默不作声地走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田老汉家的窗牖上,纱窗上的红剪纸投影到窗台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翡绿的吊兰低垂摇曳着,似徜徉着户外习习海风捎来的新鲜空气;几只黄白羽毛的莺哥在田家门口的柳枝丫上婉转鸣唱,一切宛若新生,一切蓬勃似初升的朝阳。
张继枫来到这清风镇上已五日了。
犹记得前几日,潘伯和屈伯来看望过他,给他带了一篮脆椒腌鱼干和整筐的水果,询问他的伤势如何、住得习惯与否,临别叮嘱他养好伤,尽早和村子里的少年一起玩,和他们一起去飞凤山狩猎,把这里当成自个儿的家。
摸着碧海彼岸的异域水果,那新鲜的果香与手心的冰凉,让他哽咽;咬下一小口果肉,他背靠着墙壁的身体似寒栗般轻微地颤抖。一个人的房间,头顶上雪亮的天花板,凝固的空气中是谁在低声啜泣。
他没有察觉到,泪水已打湿了新缝的被褥。良久,沉思中,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异乡的温情已经融化了他陌生的心,解冻了他冰封的情。
而田老爹的家里有一个女儿田玲儿,娇小可人不常出门,却也偶尔隔着窗外和张继枫聊两句,家中敞亮,水米不忧,两两少年纯真而恬淡,含情而止于礼,这些温柔时光,可避茫茫人海无数苦难过往。
家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一两句说清楚。但张继枫知道:碧海的这一头,有着家的记忆,有着不逊于至亲的接纳与包容。
尘世中的繁篱与磕绊,时常会蒙蔽真挚善良的心,有时候,人们极力想在人间界寻求一汪净水、一湖清明,可以洗去身上深深浅浅的浊垢,拭去内心深处那明明灭灭的伤痕。
有些情,须一生珍惜。
有些恩,当永世铭记。
午后的窗外,是阳光洒满路面的整条街巷,几名幼童在巷角丢沙包嬉闹,吵杂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又重重地砸在路面上,似阳光都要被震碎了。
不过张继枫不觉得,他很享受这屋外的一切。
一个时辰后,屋门轻轻推开,田老汉和妻子赵氏微笑着走了进来。
“小枫啊,伤好点没?洪宇最近也来了!”赵氏软语如棉,无不关切地查探着他的全身上下,摸了摸他稚嫩的脸颊,颇俱风韵的莲步轻轻移动,“你的关节被镇上妙手董伯续好了,搽了他精调的药,不要瞎碰,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噢!”赵氏软语。
“小枫,田伯盼你痊愈,和小宇一块儿去外面世界闯荡去,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想了,男儿立志于四海,学到一身本事,就可以去好好教训那些曾经欺辱过你的人!你父母既已失去踪迹多年未归,何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
疗伤期间,洪宇好几次来到张继枫跟前,和他聊些村里的趣事,不时的递给他一两个汁液四溢的椰果,或者是蜜饯饼。看着张继枫大口吃下,他哈哈大笑。
终于,一个书生也在这一刻有了一个伙伴,起码洪宇自己这么觉得。
家的温馨又一次在张继枫的心田缓缓流淌。
酷暑已过,清风镇的八月不再如以往一般闷热,但也不同于秋季的清凉,而是时而有一阵阵热风袭过,漫山的杏花纷纷凋落,散作雪白晶莹的杏花雨。
说起一个月前,在碧海上所遭遇到的蜃景,还有那会喷吐黑炎的巨龙,洪宇仍心有余悸。
“枫哥,你说世上会有仙人么?”洪宇一直疑惑。
“这个不清楚,不过既然龙这种神物已经现世,想来拥有着强大的神通与法术的人也是存在,只不过我们接触不到罢了。”张继枫若有所思。
“两年前,我父母被一群穿红色道袍的人掳走,飞去了辽阔的海上……据说修道之人善恶无常、正邪不分,他们有的会提取人的源髓炼制丹药,直至受害者成为一架枯骨……”
“莫太伤心,枫哥,这种事,学会看开些!人家都说过,天不怜人悲泣消沉,自当坚强勇敢地活!”
张继枫点点头,目中有光芒闪烁。
天不怜人悲泣消沉,坚强勇敢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