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四日，下午
晨钟大厅的长桌两旁坐着十个穿着华丽的贵族。还有两个位置空缺着，一个是长桌左侧的正中，一个是最前端的主坐。
坐着的贵族们大多在闭目养神，偶有一两个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大厅里很安静。
厚重的大门被拉开，一个面容稍显憔悴的中年贵族踱步进入大厅。他一一和其他在座的贵族行礼，又郑重地向坐在左首位的艾尔哈拉领主巴洛克公爵行过礼，艾尔哈拉领主面色平静，微微点头还礼。
新进入大厅的这个贵族坐到了左边那个空位上。
刚一坐下，他的右手边一个年长的贵族就凑了过去：“庞顿爵最近很辛苦啊。”
他平静地回道：“不知罗斯伯爵说得是什么事？”
罗斯伯爵猥琐地笑道：“当然是橘郡的那帮乡巴佬闹事！这帮下贱的东西，给一点好处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稍微加一点税就胡闹。战争时期嘛，这么多补给消耗，加收一点税不是很正常吗？没有我们的保护，还能有他们？依我看呐，庞顿爵对他们还是太手软了，对这些下贱坯就该使狠手。看男爵你的样子，难道还不知道这件事？”
“罗斯伯果然神通广大，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情马上就有了消息。”
“唉，这个夏天事情太多，不把眼睛擦亮点怕是都熬不到秋天了。”
“罗斯伯说笑了。橘郡的事，我已经吩咐下面的人去办了。不过是征税的代官言辞不当，和乡民们起了一点小摩擦，不算什么大事。”
“有男爵这样的领主，橘郡的乡巴佬真该知足了。啊！！！我还听到个事，男爵你养在蔷薇园的那个小宝贝，昨天好像被一帮蛮子给......糟蹋了。”罗斯伯爵的语调阴阳怪气，眼神里尽是嘲笑。
男爵面色如常：“巫师们会撤退都是多亏了东方军团的维护，一个小小奴仆，能被东方的勇士看中，那是在下的荣幸。倒是伯爵您，真的无所不知啊。”
“诶呀呀，谁不知道蔷薇园里养的是庞顿爵你最心爱的宝贝，平日里我们想看一眼都没机会。谁能想到男爵最珍惜的宝贝居然被这帮愚昧无知的蛮子给污蔑了！现在为了艾尔哈拉的团结，庞顿爵你还要这样忍气吞声，我看在眼里，很是难受啊。”说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是个养奴而已，真是让伯爵费心了。”
庞顿男爵不想再和他纠缠，草草结束对话。
大门再次大开，在全副武装的骑士的搀扶下，一个面色惨白的老人，颤颤巍巍走进大厅。
长桌两侧的贵族们全都起立向这个老人行礼。
“洛尔公。”
“洛尔公。”
老人经过的地方总有贵族尊敬地呼唤他，他却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向前方。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走到主座旁，又在骑士的帮助下坐了下去，他向两旁压压手，一众贵族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庞顿男爵看向他。
洛尔公爵安静坐着，再没有半点他年轻时的英姿。这位艾尔哈拉实际上的统治者垂垂老矣，现在只是一个干瘪的老头，他的眼神呆滞，恶黄的口液挂在嘴角泛起泡沫。代表艾尔哈拉最高权利的十二瓣帽歪歪地顶在他头上，那个曾经威武雄壮的艾尔哈拉的无冕之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个老朽痴呆的小丑。
男爵心生感叹，又注意到洛尔公爵的脸色比以往还要苍白。
现任的艾尔哈拉领主巴洛克公爵先向老人致意，得到点头的回复后，他面向一众贵族说：“人全到齐了，会议现在开始。第一个议题，达兰里斯候。”
被点到名的达兰里斯侯爵是个年轻的小伙，爵位继承自他的叔父。侯爵满面红光，看着颇有朝气，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十二人会议，所以显得有点紧张。他拂开九瓣帽落下的遮挡了视线的垂穗，红着脸站了起来。
“坐下说就好。”艾尔哈拉领主善意地提示他。
众人炯炯的目光中，年轻人又急急忙忙坐下去，对着文稿憋了半天才开口：“帝......帝国准备在十...十...十月分向艾尔哈拉征税......”
“无理！”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年轻的侯爵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缩在一旁，不再说话。
“太过分了！”
“今天要收税，明天要驻军，后天就直接派个总督来了！”
“可是现在艾城还要靠着帝国的军队来抵御巫师大军，这个时候和帝国翻脸......”
“那是帝国调来防御的军队吗？那就是帝国派来抢劫的蛮子！”
“没有这帮蛮子，我们也撑不到今天啊！”
“让那帮蛮子滚回去好啦，我不信艾尔哈拉能在大陆屹立千年，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咱们给抹平！”
第一个议题一提出，晨钟大厅内吵成一片。
“都安静！”艾尔哈拉领主大喊。
这一声，止住贵族们的争论。
他的目光巡视一众贵族，威严地开口说道：“有意见，一个一个说，弗朗西斯男爵。”
“我认为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一旦帝国向艾尔哈拉派驻了征税官，艾城财政上的一举一动都全暴露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对我们来说这无异于向外人敞开了自己的大门，如果有一天皇帝真想对我们下手，失去了财源的我们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卡尔斯通男爵。”
“我反对弗朗西斯男爵的说法。如果是在别的时候，我也不会同意接受帝国的征税。但是现在兵临城下，在这个时候帝国要是放弃了艾尔哈拉，我们就彻底孤立无援了，到时候就是抱着金币去找皇帝陛下他也不屑一顾。为了艾城的存续，这一点牺牲是值得的！退一步来说，以艾城金融体系的复杂，就算来了征税官也不能彻底厘清其中的条条款款。再退一步来说，帝国预备在十月才开始征税，中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给我们做准备，那我们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卡尔斯通男爵的意见发表完，坐在他对面的罗斯伯爵紧接着就开口了：“艾尔哈尔追随帝国几十年，如果东边的帝国真要放弃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投向西边的那一个呢？”
大厅一片哗然。
这一段时间艾尔哈拉暗流涌动，街面上是有传言贵族们会投靠西部帝国，但也仅止于街面上的流言。在贵族中真正提出这个设想的，这还是第一次。
“你疯了吗？”
“这是立场的问题，不容更改。”
“帝国一直优待我们，怎么能翻脸就投向敌营？”
“如果今天我们能投降西边，那明天会不会又叛回帝国？以一个背叛者的身份夹在两者之间，艾尔哈拉就再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反对罗斯伯爵的声音越来越大。
庞顿男爵没有参与到声讨中去，不管这些贵族场面上说得多么义正言辞，私底下也许早就在西边安排好了退路。现在这样装装，不过是表演给领主和洛尔公看的。
需要警惕的是罗斯伯爵，庞顿男爵心想，在这样重要的场合随意发表叛国言论，他不是太轻浮就是太有底气，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对艾尔哈拉都不是好事：艾城不需要一个愚蠢的伯爵，更不需要一个来自敌营的伯爵。
“安静！”艾尔哈拉领主又一次阻止大厅里的混乱，他看向洛尔公爵：“洛尔公，您的意思是？”
痴呆的公爵口齿不清地咿咿呀呀，废了很大劲领主才勉强明白一点：“您是说，让大家置帽表决？”
公爵呆滞地点着头，然而身体太过僵硬，看上去像是一只乌龟在缩着脑袋。
“现在开始置帽表决，同意在十月向帝国纳税的人，请将瓣帽搁在桌上。”
年轻的达兰里斯候第一个把顶上的九瓣帽慌张地取下，放在桌上。
庞顿男爵不急不忙地双手郑重摘下头上的六瓣帽，稳稳地放在身前的长桌上。
桌上一共八顶瓣帽，其中还有一顶圣冠。
艾尔哈拉领主清了清数目说道：“请诸位将瓣帽戴好。一共八人置帽，十二人会议同意艾尔哈拉在十月时开始向帝国纳税。”
贵族们重新把帽子戴好。
“现在开始第二个议题，卡尔斯通男爵。”
文质彬彬的男爵抽出文稿中的一页，苦笑着说道：“东方军团的加洛尔元帅已经呈上文书，要求入城驻防。”
“蛮子们又开始做梦了。”
“哈哈，这帮蛮子还真敢想。”
“我们已经划了最好的地给他们，居然还不知足。”
“看看他们一路上做的那些肮脏事，还好意思提出要进城。”
“事没做多少，口气还不小，蛮子就是蛮子。”
“现在他们还没进城呢，昨晚就糟蹋了庞顿爵的小宝贝，要是真放他们进来，啧啧......”罗斯伯爵一边说着一边向庞顿男爵瞟了一眼。
“庞顿爵，这可不能忍啊。”
“杀出去，让他们知道艾尔哈拉骑士团的威名不是白来的！”
“你们别那么激动，让蛮子们交出罪魁就好了。我们无意内讧，可这件事真的是过分了。”
一时严肃的大厅变成了讨论风流韵事的酒馆。
庞顿男爵泰然自若：“不过是个小小的养奴，就不要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讨论了吧，卡尔斯通男爵，请你接着说。”
卡尔斯通男爵看着文稿，有点哭笑不得地说：“这次东方军团入驻城防的理由是......昨晚，他们有队伍遭遇了吸血鬼。”
晨钟大厅里先是一阵安静，突然爆发出哄笑。
“异想天开！”
“他们怎么不说遭遇了龙！”
“终焉山可是在北边，离艾尔哈拉比离帝都还远，蛮子们没有一点地理概念吗？”
“可是这次要找什么理由回绝他们呢？”
“就告诉他们艾尔哈拉城里的吸血鬼比城外还多，城里更危险。”
“哈哈哈哈，这主意好。”一众贵族又是一通哄笑。
艾尔哈拉领主沉吟一会，对卡尔斯通说：“一再拒绝东方军团的入驻请求显得我们太没诚意。既然要我们要团结一致，就不好再三否决他们的请求。这样吧，给东方军团三个，不，一个驻城武官的名额，算是和他们一同协防。大家有异议吗？”
“没有。”除了洛尔公爵，其余人异口同声回答道。
“那这个议题也通过了，下面一个议题，特里教长。”
头戴洁白圣冠的教长是十二人会议中唯一没有贵族身份的人，地位却并不比大厅中任何一个贵族低，他代表的是艾尔哈拉本地的宗教力量。
坐在最长桌最远端的教长身材臃肿，随意地拿起面前的文稿说道：“帝国派来的主教大概很快就要抵达艾城，迎接仪式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可在一周前我们丢失了他的行踪，希望能赶快派人把他找出来，以免他不做通知，悄悄地进城......”
听到这个议题，贵族们脸色黯淡。
作为独立都市的艾尔哈拉在帝国内一直地位超然，享受到的优待仅次于帝都柏尔肯钦塔。巫师大军的东进却破坏了艾城原本的地位，为了得到皇帝的保护，艾尔哈拉不得不放弃之前帝国给予的种种福利，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任命主教的权利。
艾尔哈拉教区的主教一年之前，一直是由十二人会议选出，由艾尔哈拉领主任命的。称号虽然叫主教，但身份更像是一个贵族，庶务和宗教事务全权由手下的教长和神官负责，主教本人的工作除了安抚民众外就是要和艾尔哈拉的贵族们保持一心。
一年前上一任主教病逝后，选新主教这件事先是被教区内部的争斗耽误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赶上圣教新派轰轰烈烈地传播，好不容易才慢慢把新派打压下去，西边巫师又大军开到城下。迫不得已的贵族们这才不舍地用艾尔哈拉主教的位置换来了东方军团的护卫。
所以一提到新主教上任，整个大厅的气氛就变得低沉。
有人脑中灵光一现，兴奋地说：“现在城外这么乱，要是新主教大人遇上了蛮子......”
东方的蛮族向来对圣教不屑一顾，很多时候教堂就是蛮人最爱洗劫的地方。这样无礼的蛮人要是遇上了对圣教虔诚无比的主教，也许......
大家兴奋起来，新上任的主教要是能死在蛮子手里，那是最好的结局了。就算不能，让他被蛮子折辱一番也好啊。再者说，就算蛮子不愿动手，艾尔哈拉的贵族们还可以在一旁帮忙啊。
龌蹉的心思谁也没有说出来，可大家面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庞顿男爵和其他人一样面带微笑，他笑的却是这帮愚蠢的贵族。
他的秘探一早来报，两个身着素袍的神官进了蛮人的元帅大营。
艾尔哈拉的神官不会在这个时候往城外乱跑，周边三个中陆行省的神官明知巫师西侵，更不会赶在这种时候来访问。何况这两个神官还被请进了元帅的营帐，这更坐实了他的猜测。
可庞顿男爵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他只是和大家一样笑着，反正这帮蠢货很快就要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艾尔哈拉领主对教长说：“毕竟是大主教为艾尔哈拉挑选的主教，等他上门我们再迎接不是很得体。克里迈子爵，挑一支军容整肃的骑兵去迎接我们新的主教，记住，一定要军容整肃。”
子爵应允下。
艾尔哈拉领主环顾长桌问：“对这个议题，有人还有异议吗？”
“没有。”众人同声说道。
领主看看手中的文稿对众人说：“那今天的三个议题全部通过，余下没有常规议题了，还有人有什么要说得么？”
没有人说话，会议进行到末尾，贵族们都纷纷准备离开了。
看到没人应声，艾尔哈拉领主转而面向洛尔公爵，正想向洛尔公请求会议结束时，一个人说话了。
庞顿男爵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朗声说道：“我有一个议题：现在兵临城下，俗物繁杂，洛尔公年事已高，恐怕再难有足够的精力应付这些琐事。在此，我提议解除洛尔公十二人会议议长的身份，让他能够早日回家好好休养身体。”
一夜未眠只为这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