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四日,早
大钟鸣响了九声,教堂台阶下的少女焦躁不安。
她真是太笨了,艾尔哈拉一共有三个教堂,为什么不给他说清楚到底是在那个教堂见面。
披着深色头巾,带着厚厚面纱的玛丽安在艾尔哈拉大教堂门外来回踱步,她与身旁不时走过的姐妹们一一道别。打扮的格外素净的蔷薇园的姑娘们疑惑地看向她:祷告都做完了,怎么还不走?
难道是在等待她的情人?
不可能,她可是庞顿男爵的养奴,哪有人敢动她。
玛丽安没有注意到姐妹们的私语,她的思绪全在那个蛮族少年的身上。
他会迷路吗?
他能找到这吗?
如果他迷路了,我还要继续等下去?
等等,他真的会来吗?
他要是忘了怎么办?
他应该不会忘了吧?
大街喧闹,沿街商铺的商人们吆喝着,亮出他们最好的货物;果摊的小贩同样摆出最新鲜的水果;巡逻的士兵盔甲闪亮;市民们兴致勃勃来到教堂祷告;三两个新派的教徒在街角立起旗帜,宣扬着新派的主张,渐渐有人围了过去。
就在这喧闹之中,一个黑发的少年走到教堂前。
玛丽安眼睛闪亮,她迫不及待冲到他面前,轻拍他后背。
扬被猝不及防,疑惑地看着这个蒙着面纱的姑娘。
玛丽安轻笑着,揭开面纱的一角,又很快戴好。
扬愣愣地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孔,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慌乱地问好:“你好。”
说完,他又像往常见到姑娘时那样,神情紧张起来。
“你好。”玛丽安说。
两人站在喧闹的大街上,彼此沉默了一会,又相视一笑。
“我还以为你会走错地方。”玛丽安说。
“嗯,有人告诉我艾尔哈拉有三个大教堂,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哪一个,只好试着一个一个找过来,不过我运气还好,第一个就找对了。”扬说,他看着玛丽安,不禁问道:“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来。”
“我们是来祷告的,这样穿着正式一点。”玛丽安亲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了,她歪着头问扬:“我们逛逛?”
扬高兴地点头。
他们并排穿行在繁华的大街上,路过果摊时玛丽安买了一袋橘子,扬第一次看见这种水果,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张口就吃,惹得姑娘一阵笑。
扬被路边各式各样新奇的商品吸引住目光,不停地向玛丽安提问,姑娘耐心地为他解答,轻柔的声音让扬感觉仿佛活在梦里。
在荣耀角斗场斑驳的石壁下,扬被高大古朴的外壁所震撼,玛丽安开始向他讲述角斗场中诞生过的各式各样伟大的角斗士传说,引来他的不断地赞叹。
在前街,姑娘消失在人群中,扬心里一阵乱紧张,等到她再出现时,手中拿着两杯冒着黄色泡沫的杏汁水,看到她弯弯的眼眉,扬长出了一口气。
一边喝着杏汁水,一边走到前街,街道上的游方艺人吹奏起欢快的舞曲,兴起的玛丽安挽着扬跳了起来,笨拙的蛮人少年总是踩到她的脚,他尴尬的表情又让她开怀。
两人走到中央广场,在许愿池旁的一张公椅上坐下。
稍微有些累了的玛丽安侧着身,用掌底拭掉额头上一滴汗。
“累了?”扬问。
“还行,我不经常出门,所以走走就有了汗。”
“那你每天都在屋里做什么呢?”
“看书啊,《几何》啦,《原理》啦,《修辞》啦,还有一堆历史和地理的书。”
“你真爱看书。”
“我只喜欢看历史,其他的书,”玛丽安头一偏“都是老师要讲授的,讲完了还有测验。天呐,测验,提到这个我就头疼。”
“你的老师很严厉吗?”扬好奇。
“不不不,弗兰小姐很温柔的,从来不会责骂我,只是......男爵对我的要求很严格。”
男爵,庞顿男爵。扬忽然想起了姑娘的来历:她是庞顿男爵的养奴。
“养奴是什么?”扬脱口而出。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光从字面上就能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身份。
玛丽安面色黯淡下去。
扬原先轻松的心不由得一沉。你真是个笨蛋,他在心里骂自己。
“对不起,问了这么愚蠢的问题。”他懦懦地说。
“养奴就是——”玛丽安不以为意地惨淡一笑,“预定的情人。”
情人!看着她明亮的双眼,扬怎么也不能把她和这个词匹配在一起。
“我是一个孤儿,男爵从小就开始抚养我,为我提供食物,衣物,居所和教育。而我能给予他的回报就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成为他的情人。”玛丽安自顾自地解释道。
扬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开始痛苦地抽搐。
“我可以帮你!”“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他真想说出这样的话。然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蛮族士兵,对于这样的事又能怎么去帮助她?
或许可以试着用蛮族的方法去帮助她?
对,杀掉庞顿男爵,她就能脱离这可悲的命运了。
扬镇定地看着玛丽安:“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杀掉庞顿男爵。”
“哈哈,”姑娘轻笑起来,以为扬只是在开玩笑,“杀死他,我又向谁去报恩呢?我又要去感谢谁呢?这十多年来他问我提供的食物,衣物,居所和教育,他如果死了,我还能向谁去还呢?”
姑娘一面说,一面惨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悲?一面被人养着,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另一面还要去维护这个掌握我命运的人。”不等扬说话,她依旧自顾自地说道:“但是啊,或许我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有了富足的生活,我也无法再去强求什么了,蔷薇园里那么多姑娘,比起她们,我已经算快乐了。”
扬怔怔地听着,一瞬间和他并排坐着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姑娘仿佛变成了一个在欢场中浸染多年的风尘中人。然而当扬仔细看过去,还是那双平凡又明亮的大眼睛在闪耀,其中写满了纯真,那怕一丝世故与俗气也看不到,就像她天生就和这个世俗的世界绝缘一样。
扬想去安慰她,却又觉得似乎她对她自己的人生理解得很通透,根本不需要安慰;然而听到她刚才的所说,话中又沾满了对自己命运的无可奈何,让人觉得分外可怜。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解决困局的是姑娘她自己,玛丽安看着扬长时间的沉默着,先道起歉:“对不起,让你听到这些糟心的东西了。”
扬摇摇头,转念觉得这番话也确实很糟心,又点点头,点完了头又觉得他是在无视别人的悲惨遭遇,又摇了摇头,还补充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是么,现在已经很好了。”玛丽安淡然道。
扬在心中又把自己骂了个遍,又说了一句蠢话。好起来?怎么好起来,玛丽安的生活就像被死死封在了一个铁盒子里,不论往那个方向走,总会撞上坚硬的铁壁,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出路。然而这样的命运却在另一面展示了它的仁慈:相比于很多人,她过得已经很好了。她不用费一点力气去劳作就能获得美味的食物,华贵的衣饰,良好的教育,设施齐备的住处,甚至还有一点别人表面上的尊重。所有这一切,只是需要她用一点点美色去偿还,难道很过分吗?
扬头疼欲裂,在这个问题上左右为难。一向直来直往的蛮子从来不会想这样去思考,现在这样找不到解答的情况他也不经常那遇到,内心疲惫,只恨自己最开始的那愚蠢的发言。
扬所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对玛丽安的遭遇这样关注是在他内心更深一点的地方,在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的某个地方,有一种名叫“喜爱”的情感正在生根。或许换一个同样遭遇的姑娘他也会表露出同情,却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抓耳挠腮。
“不说这个,总是引出一堆不好的事。”玛丽安善意地转移了话题:“你看上去很疲惫,还好吧?”
“没事,一夜没睡而已。”
“一夜没睡!”姑娘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呃,昨晚有一个,呃,行动。没什么事......”扬说着想起了黎明时归去牧原的同伴们,舌头一梗。
“可是你的脸色很糟糕。”玛丽安小小关切道。
“很糟糕么?”扬说着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有一些朋友,黎明的时候,呃,他们回故乡了。”
玛丽安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好像能明白,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扬抬头看着飘过的云:“是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玛丽安爽快地掏出两枚铜币,将其中一枚递给扬:“我们可以为你的朋友们祝福啊。看这个池子,许下一个愿望,然后把你手中的硬币抛到池子里,愿望就会实现。你这么担心你的朋友们,可以许愿他们一路平安啊!我和你一起,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他们身后的水池平静无波,微风吹拂过反射出阳光点点粼粼。扬接过玛丽安递来的铜币,学着她的模样,垂头闭目。
愿我的兄弟们一路平安。
就在这一刻,他的内心里冒出了一个微小而坚定的愿望。
愿玛丽安能摆脱这不好的命运。
等等等等,刚才那个不算。
愿我能拯救她脱离原本的命运。
扬虚着一只眼,看到姑娘闭着眼睛,正认真地双手握住抵在额头为他许着愿望。长长的睫毛和光洁的额头越看越迷人,连被遮住的脸颊也让人充满遐想。
认真的虔诚的玛丽安在扬眼中就像一首牧原长诗,不论怎么颂唱也道不尽字里包涵的真意,哪怕颂完了正章,余韵也会在宇宙和大地之间悠扬地回响,回响......
许好愿望的玛丽安看见扬正看着自己发呆,不禁好笑道:“许完愿了还要把硬币抛到许愿池里,愿望才能成真,”说着自己演示了起来握住硬币的拳头在半空展开,掌中的硬币飞出一道弧线落入池中,姑娘转向扬:“看,就像这样。”
扬回过神,学着她的样子一抛。
本已老旧的铜币在阳光的照耀下边缘竟亮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闪耀的弧线。
玛丽安笑了,扬也笑了。
大钟鸣响十二声。
玛丽安略带歉意地说:“十二点了,我该回去了。”
扬才变得轻松的心一沉。
“谢谢你带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谢谢你教我吃橘子,谢谢你的杏汁水,谢谢你为我的朋友许愿,谢谢......”扬低沉着声音。
玛丽安察觉到了声音中的低落,莞尔一笑:“明天我们还可以再见啊。”
“真的吗?”扬的声音猛然拔高,把玛丽安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在哪儿见面?”
“还是九点,在大教堂前,这回你知道该怎么走了吧?”
扬拼命点着头:“说好了啊!”
玛丽安轻轻一笑:“说好了!”
隔着厚厚的面纱,扬也能感觉到姑娘的微笑甜到发腻。
说着玛丽安抬起双手,在胸前环抱成拳,深深地鞠了一躬。
扬也一样的抬起双手,在胸前环抱成拳,深深地回了一躬。
看着玛丽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扬有些失落,马上开始期待明天与她的相见。
他痴迷地遐想着,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落魄画家正一丝不苟地为他画着像。
画家看上去虽然落魄,然而画技却很出众,一手飞快地在纸面上舞蹈。很快,一个和扬相差无几的面容最终在纸上定形。扬还没有走出中央广场,这幅画就被呈到了庞顿男爵的公文桌上。
“就是这个蛮人。”衣着笔挺的秘书将画双手呈到桌上,安静地立在一旁。
男爵眯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画中的每一道笔,每一条线,一言不发。
“画技很好。”说着,他卷起画,递回给一旁的秘书。
秘书接过画卷,试探地问道:“要不要,干掉?”
面容稍显憔悴的男爵闭目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天气不错。”
听懂了话外之音的秘书点头,又向男爵行过礼,退出了房间。
正午的阳光透过模糊的玻璃射进房间,书房中的一切都显得愈加古朴。
庞顿男爵呆呆地坐了一会,才站起来,取了帽架上的六瓣帽,正正戴好,整理一下宽大的罩袍后,缓步向外走去。
走过的某块地板时,脚下响起了“吱呀”的声音。
腐朽,男爵心想。
既然已经腐朽了,那就换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