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了!快下车!”王教授催促道。
他与坎哈挤下长途汽车,提着行李箱往路边快步跑,汽车一会儿就发动了,车轮在他们身边溅起大片泥水。
“坎哈你看,这里就是曼尼普尔邦。”王教授把风景指给少年看。
他们站的地方是个又破又旧的小车站,等车的、过路的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车站外就能看到田地,绿色的田块并不精致,庄稼中早着零星野草,牛在地里胡乱嚼咬,远处的青山如同墨蓝色的烟,因为才下过雨,天空乌云未散,阴沉沉的,不过气温凉爽,正适合远行。
“没什么特别啊?”坎哈吸了口空气,“就是空气比德里那边要好。”
曼尼普尔邦位于印度东北部,在印度几十个邦中,是个人口不多,面积不大的小邦。它与周围六个小邦一起,被称为“七姐妹”,这一地区无论人种特征、风俗文化都与印度主体完全不同,随处可见东亚面孔。民族冲突、信仰冲突、寻求独立的诉求,使这里被称为亚洲最不稳定的地区之一。
“你对这里有印象吗?”王教授问。
“没。”坎哈干脆而茫然地回答。
似乎在意料之中,不过王教授还是挺失望的,“以为你到了家乡会想起点什么,我又自作多情了。你对母亲都没印象,怎么会记得这里。”
“是啊!虽说我出生在这里,可却像头一次来,感觉很陌生。”坎哈四处看看,还是找不到感觉。
“这里其实离你出生的村子还很远,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王教授坐到了车站旁的奶茶小摊的凳子上,先叫两杯奶茶。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口正渴,顺便向摊主打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怎么走。
他们要找的地方有些偏远,车到不了,只能徒步或坐摩托。道路泥泞,步行难受,王教授决定坐摩托,车站旁就有不少非法营运的摩的,讲好价钱,他与坎哈共乘一辆,连同司机,三人挤一辆摩托上。摩托引擎呼呼作响,溅起地上无数泥点儿,颠颠簸簸驶向远处的青山。
“曼尼普尔邦以前叫作曼奴罗。”为排解旅途中的无聊感,王教授找了话说,“传说这里是蛇族的领地,到现在这里还有称为那伽族的部落,‘那伽’就是蛇的意思,他们以蛇为图腾。我想他们就是神话里那些可以变形的蛇族的原型。”
坎哈立即说道:“书里也写着的,有个曼奴罗国,阿周那在这里娶了花钏公主。这个故事说明印度人很早以前就到这里来了。”
“看的什么书?还阿周那?别信!阿周那就是个侵略者!”摩的司机插起了话,“你们外国人看印度人写的书时得多想想,印度有一百多个民族,两部史诗只能代表个别民族的立场,我们不能被代表。”
王教授赞同,“你说得对,史诗中那些降妖伏魔的故事都是对古代战争的影射,把敌人妖魔化了。就拿另一部史诗《罗摩衍那》来说,罗摩营救妻子的故事看似浪漫,其实就是罗摩救妻为借口,率军征服了南方国家,毁灭了一座城市。罗摩口口声声称,没有妻子就活不下去,可他死了吗,不活得好好的?他赢得胜利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与别的男人相处过的妻子抛弃了。《摩诃婆罗多》的描写更加直接,很容易就能看出掠夺和屠杀。阿周那在马祭时就与曼奴罗人打了一仗,他本人受了重伤,濒临死亡,史诗上说他死了一次。”
“但他最后还是赢了,花钏公主被男人迷惑,选择顺从,我们从此臣服于印度。”摩的司机不服道。
“真正使曼尼普尔纳入印度版图的是英国人,跟阿周那没关系。”王教授呵呵笑道,“没有英国人,曼尼普尔邦是不是独立国家,并不能猜测,但至少不会属于印度。英国人给印度留下了许多遗产,政治制度、铁路、领土,还有帝国主义思想。印度政府强调统一的印度,试图找到‘自古以来’的证据,可历史上那些统一王朝诸如孔雀王朝、笈多王朝、莫卧儿帝国之类的大帝国,它们之间完全没有继承性,是由不同民族建立的不同文化的国家,不似中国那样,大多数王朝是由一个民族建立的,有传承性。这样看来‘印度’在历史根本不存在。如此,能统一印度的,除了印度教,就只剩下两部史诗了。”
“为什么两部史诗维系着印度统一?”坎哈不解,“就是两部文学作品而已。一个国家靠两个故事保持存在感,太可怜了点儿。”
“事实就是这么搞笑。”王教授解释,“印度没有统一的语言文字和民族习俗。虽说大部分人信仰印度教,但印度教本身就是由无数小宗教组成的,崇拜的神并不一样,每个教派都说自己的神才是宇宙至高,可以说印度教内部其实矛盾重重。那么剩下的共同点,只有两部史诗了。这两部史诗在印度各民族中广泛流传,尽管版本众多,至少主线剧情基本没变,故事情节受到认同,影响着印度人的是非判断和价值观,可以说两部史诗已经不是文学作品,而是印度人的共同语言。就像几个陌生人,总得有共同话题才能聊到一起,对不对?”
“懂了。”坎哈点头,“反过来说,如果两部史诗不再受关注,印度的统一就危险了。难怪电视台总把这些故事翻来覆去地拍,每年要拍几遍,轰炸式洗脑啊!”
“垃圾电视剧,节奏太慢,一段小情节要拍几集,随便就拍几百上千集,给没事干的家庭妇女打发时间用的。我就不看,我们男人在外面挣钱,哪有那个时间。”摩的司机不屑道。
“那你看什么?”王教授好奇。
“看美国片啊!美国电视剧,一年只拍十集,更重要的是……你懂的,嘿嘿!”司机坏笑。
“懂什么呀?”王教授茫然。坎哈更茫然。
驶到泥泞小道尽头,摩托车停了下来,“到了!看到那些房子没有?那边就是。”摩的司机指给他们看。
王教授望见山脚下有一片房屋,块块田地环绕。付了钱,与坎哈走向村子。
村口犬吠,来了陌生人,村民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王教授礼貌向坐在村外的农夫询问,确认了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王教授立刻问道:“请问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叫穆拉的年轻寡妇吗?大概十年前,她带着儿子离开了村子。”
听说是来找人的,找的还是个寡妇,村里人都闭口不答,要他们去问长老。
长老会就是村里的土皇帝,他们一句话,事就能办成,同样一句话,能让人什么事都办不成。王教授在村人指引下,见到其中一位能与他们进行语言交流的长老。这位长老坐在院中一张木板床上,没牙的嘴吮着烟草,吞云吐雾。
“穆拉?依稀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她说要外出打工,长老会都叫她别去,女人到外面工作已经很不应该了,还去那么远。她不听,走了就再没回来,听说她死在了外面。”长老回答道。
王教授对道:“她是生是死,我们也没有定论。这是穆拉的儿子。”王教授把坎哈推到长老面前,“长老,我们回来就是想打听下他的往事,孩子离开时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啦!长老,您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长老把坎哈打量,“这就是那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离开时还没这张床高吧!可过去这么多年,我也老了,叫什么来着?你过来。”长老向院中一个小青年招手。
“爷爷,什么事?”
“你还记得从前住在村西大树下的那个寡妇的儿子吗?他叫什么?你们以前常在一起玩的。”
孙子挠起后脑勺,“我那时还是小孩,哪记得啊!好像叫……对了,叫穆拉亚!”
坎哈心惊,这就是他的名字?
王教授也惊道:“穆拉亚?孔雀?”这个词有孔雀之意。
“没错,我想起来了,确实叫穆拉亚。”长老欢喜道,“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为什么叫穆拉亚?说起来有件奇事。”长老陷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