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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燊不再失联,我暗中观察他们的关系如何发展,冬季的低温冻住彼此的伤口,相处还算冷静,不再像这之前的消失和不见面。约在一起吃一顿饭,但总有其他人在。独处时两人像两股随时能发生反应却浓度不够的危险气体,不彼此隔绝说不定就会爆炸,同行的人谁都不轻易冒这个险,上个厕所都要叫上其中一人同行,还在尴尬着,当事人无可奈何,旁观者心力不足。
约定的日子很快来到,离开前夜余生同我约好时间,说是要来接我。搬去邢赬家的计划被暂且搁置,清理物件需要一段空闲没有杂念的时间,搬家需要沉下心整理。
早晨八点余生在楼下等我,我拎下一个24寸的行李箱,冬季的羽绒服在行李箱里膨胀起来,箱子虽大,却不是那么沉。去八九天,打算谈下策划之后去周边逛逛。
他看见我拖着箱子便开了车门走下,替我拉过手中的银灰色箱子。后备箱在他走至车后时自动开启,整齐和他的大箱子摆在一起。
我拉开车门坐进他的车,我坐后座,多年习惯,因而常常观察别人的后脑勺,后脑勺是个神奇的部位,自己是永远见不着的,你要是说你见过,也只是被设备记录下来的影像而已,是幻像。看他人后脑勺的时候会有一些猜测,猜测他的过去和性格,不过这只是无聊时候的消遣,编下几个故事,摆进心里面的陌生人储藏柜。
安检,登机,一切顺畅得有些无聊。我随意把玩着耳侧的碎发,膝盖上摆着一本存入书籍的kindle,还没有看书的意趣,起飞还不够久,还有很多闲情看向窗外的云,它们那么白那么软绵,但触碰起来可能还不及黏腻棉花糖来的有实感,都是虚妄,云朵也不过是水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不过这么去想,也太不浪漫了,礼云的名字让我一直对云保持很大的好感,去内蒙古的时候拍下云给她,在云南的时候每一辆中途经过的车尾都让我想到她,十八九岁参加为了云朵长筒袜的赠送品跑去参加一场游戏。十多年来,很感谢她,她给我一种“没关系,我一直在”的陪伴感。
和身侧的余生讲一些话,断断续续的,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有些言辞不甚愉快甚至有些消沉,也确实心里所想,很少和人畅快聊天,能遇上值得说很多话的人太难得。讲着讲着有些迷糊,跟他说我睡一会儿,然后侧过脸去。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恍恍惚惚,不知自己是醒是睡的那种感觉,头脑里想着别的事情,眼睛却极其沉重的那种困倦感,没法去除心念的睡着,醒来也只是更累。醒来以后分外沉默,余生也在一旁休憩入睡,他的眉头是舒坦的,睡得应比我好多了吧。
拿起kindle,挑一本读了一半的散文集,读了几页又放下,晃了晃头,扫视一圈周围的人,有人来回走动,去上厕所,去倒水,或是做完这些事情回来;有人哄着怀里的小孩,发出声音;也有人捧着iPad看一出耗时间的肥皂剧,嘴角露着笑意。机舱里缩进百态,是一个小小的人间。
看过小小人间又缩回头去躲进自己的世界,读的书里也恰好写到这段。
“夜行飞机持续四个小时,机舱里有食物的气味,孩子的啼哭,一些人酣睡或走动。间歇醒来,觉得这是浓缩的人世,各种悲欢。我在人海中起伏,生命流过种种经历。敲过各式的门,最后找到一心一意的路。”
这是很喜欢的作家,她后期文字隐忍克制,我受她影响很大。
继续往后读,很多颠簸带来的不快逐步散去。心变得很静,打开了一面简朴干净的木门,里面小小的房间正好能容纳这二十几个小时的我。跨越时区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就像是蒙骗上帝逃过这些许个钟头,却在归来时被发现,要尽数奉还,还带着一身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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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余生的朋友来接,我见过他,在高中时期的篮球场上,那个为了打球要别人帮忙戴十几分钟隐形眼镜的男孩儿,现也已经褪去稚气,长大成人。他说他已在这里成家,有一个白人妻子,两个混血孩子。住在一间大小适中的一楼平房里,生活愉悦和舒适。美国政府很多补贴,自己工作也还不错,父母不愿意出国,所以常常视频聊天,大半年一同回去见他们一次。
他的安逸给他的面部笼上柔和的光,不浓不淡的幸福,尘世里面一份值得存在的笃定。去住处的时候路过他家,隔着车窗给我指了一指,院子宽敞,打理地很整齐,冬季里也有鲜花盛开。
在住处放好行李,给邢赬发了短信,接到姜来的电话,她说今晚就好好休息,明天中午一起吃饭,一会儿会发来餐厅地址,很好找,就在街的路口,装潢别致,她说我一定一眼就会被吸引。
晚餐不想再吃,去敲隔壁的门,说明来意。余生点头,说那他出去随便吃些。
在睡和醒之间的来回转换是让人劳累的,很早睡下,但三四小时之后就转醒,十四小时的时差,这里还在夜里,天漆漆黑,有细小繁星,有皎洁月盘,有城市闪烁无常的灯光,有静夜时分还亮着的窗。夜里太静,探出窗去的耳朵听见猎猎作响的风声,睡意全无,不如趴在床上读书。手机插上耳机,将耳机嵌入耳蜗,放清净柔缓的音乐。天边有异动的时候披了外套走向阳台。暗红和深蓝渗透在低低的地平线上,红色的面积逐渐扩大,在视野的正中心位置拱起火烧的圆盘,天空明起,颜色变得鲜亮透彻。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有些感慨,平日里几乎没有时间在静寂的夜里等一场无声的轰烈日出。
风是有些大的,夜里气温也低,扯紧衣服,有些冷意。肚子有些变饿,不过空洞的饿感并不碍事,打算等到七点,去酒店餐厅吃一顿丰盛早餐。
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看见余生,我用中文跟他打招呼,他立即看向我这。他示意我一会儿就过来,转而去拿餐盘挑选自助的早餐。两三分钟后他在我对面坐下,没有生疏的寒暄,反而是自顾自地吃着。相处时刻的安静是朋友间思维情绪彼此照应的默契,不必被打破。
餐后我问他中午是否有安排,他说并无,于是邀请他一同赴姜来的约会。上午他开车带我兜风,这一代他还是有些熟悉的,带我去了一些城市里面容易被忽略掉的却意趣横生的角落。
到约定的赴宴时间,及时到达。看到姜来已经站在餐厅一侧,我叫她“姜来”,她闻声而望,很热切地和我们打了招呼。姜来很高,照我目测大概有一米七八,穿上六七公分的高跟鞋后竟与余生同高。两人站在一起并肩而行也丝毫不违和,看起来相配,我觉得这是一种注定,而我是月老派来连接他们的那根红线。
吃饭的时候没有谈及公事,三个人一同用中文聊天,讲上个年代有意思的风情,喜欢的作家和乐队,常常看的电影类型,以及对一些城市的看法。姜来是很有意思的人,言辞热切却丝毫不侵犯他人,表情夸张又丝毫不带假装,能轻易博得人的好感。饭后单独两人时问起余生对她的印象,他说真是不错的人。
下午两点来分余生离开,我和姜来在一家简单的咖啡厅坐下谈事,周围景致是绿色和白色的辉映,心情明亮,又干练得让人不想拖拉。
我从随行的包里拿出打印下来的策划,四号宋体,用褐色水笔标注重点,层次清晰。和姜来商讨展览事宜,场地选择、作品摆放及布局、人员安排、资金预算等等,都是工作起来专注的人,品味也正好契合,效率很高,没有产生太多分歧的地方。
“搞定!和你一起讨论真的很愉快。”姜来从点餐台返回的时候手里托着两盘切块蛋糕,一块黑巧克力,一块儿抹茶,“你喜欢什么味道的?”
“今天想吃黑巧克力的。”我接过她手中的蛋糕盘,向她一笑。
“好巧呢,我想吃抹茶的。”她又递给我叉子,“这家店的蛋糕每一块儿都好吃,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