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年前,亦是宝熙十五年。
那一日,春风和柳,花香绕鼻。
行了半个多月的船,海澜轩终于抵达京城。他抵达的那一日,春阳融融,江水泛着粼粼波光。
京城的渡江和洛城的渡江风景几乎是一样的。江水幽幽,绿柳成荫。只是少了朦朦烟雨,和那雨中含泪的人儿。分明是同样的景致,在海澜轩看来,却截然不同。
他背上包袱,一脚跨上了岸。心里满是赴考的壮志豪情和思念浣玉的脉脉柔情。唇角含着一缕浅笑,心中藏着壮志柔情,或许是因为一想到中了状元之后就可以回去与浣玉拜堂成亲,从此琴瑟和鸣,心下太过激动,一时未曾注意跟前,竟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人。
海澜轩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地上那粉衣漫漫的少女,他大惊不已,“姑娘,你没事吧?”他立刻蹲下身,欲要扶她。
粉衣女子抬起头来,在见到海澜轩的那一刻,双颊顿时红透,娇颜若紫薇花般红润动人,垂首羞声道:“我没事,只是脚崴了…”她柳眉微微一皱,好像有些疼。
海澜轩怔在原地。蓦然想起,浣玉站在羽绒花中,一袭粉衣,羞红了双颊的样子。眼前的这个女子也是粉衣漫漫,双颊羞红,真真是像极了浣玉!不过这个想法很快便被他一笑置之了,浣玉是独一无二的,天下谁人会像她呢?即便是像,也像不到他心里的浣玉。
他把浣玉放在心里,最独一无二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粉衣女子见海澜轩不说话,便抬眼看着他,只见他正兀自沉思着,便道:“公子,你怎么了?”
这下换海澜轩不好意思红了脸:“没,没事。姑娘,是我害你脚崴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粉衣女子没有拒绝,而是羞怯颔首。
来到城郊一处雅致的别院前,粉衣女子柔声道:“到了。多谢公子相救。”她朝他微微欠身。
海澜轩忙道:“是我撞倒了姑娘,该是我向姑娘你道歉才是,怎么能让姑娘道谢呢?”
粉衣女子见海澜轩略微窘迫的模样,不禁掩面而笑。末了又问:“小女子可否得知公子尊姓大名?”
海澜轩道:“何来尊大之说?平名海澜轩罢了。”
“海澜轩…”粉衣女子看着他,脸若朝霞。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海澜轩却万万想不到,这一送,竟断送了他和浣玉的未来。
接下来,海澜轩全心备考。他顺利过了院试,满心欢喜。本想写信给浣玉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可是他按捺住了,他要取得状元的头衔之后给她一个极大的惊喜!他可以想象当她见到他风光归来娶她过门时那种灿烂到让百花失色的笑!
可是海澜轩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状元,当得竟是这样轻而易举。
殿试上,他以一篇《论天下之时局》而被皇帝钦点为当今状元!不用任何审核,没有任何犹豫,他就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状元,并且还是皇上钦点,一时风光无限!
海澜轩满心欢喜,准备归乡之际,却有丞相府的下人来报,说丞相请状元郎入府一叙。海澜轩未曾多想,直接跟着那下人去了丞相府。
丞相年过半百,但一身威严,威严之中有带着读书人该有的书香气,看似十分容易亲近,实则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可是他竟主动邀请海澜轩入府一聚,可见对他十分抬爱。
“你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这是丞相见到海澜轩时说的第一句话。
海澜轩不明所以:“大人此话怎讲?”
丞相抚须而笑:“老夫虽官拜丞相,看似风光无限,但膝下子嗣稀薄,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依旧只有一女。老夫自然将其视为珍宝,她指名要的人,我这个当爹自然会尽全力替她找到。不过…我的女儿,要么嫁的是高官,要么就是权贵。如若两者皆不得,那便只好是当今状元郎!”
海澜轩心下一震:“大人的意思是…?”
丞相道:“老夫不过是让你在院试中顺利通过,然后在皇上面前提了你一句。不过也因着你自身才华横溢,才能如此畅通无阻啊。”
海澜轩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他从未想过要靠关系而获得成功,可是为什么,这一切会如此讽刺地落在他身上?
丞相似乎看穿了他的不甘:“年轻人,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轻而易举便做到的。无论如何,你如今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你该知足才是。很多事不必去计较,也容不得你去计较。小女一心落在你身上,说是非你不嫁,那便是非你不嫁。”
海澜轩更是震惊不已:“敢问…小姐为何如此厚爱在下?”
丞相只道:“缘分使然,逃也逃不掉啊。老夫已经打听过你的情况了。你孑然一身,唯一的牵挂,只是家乡那个未过门的妻子,老夫说的,对不对?如今只有两个选择摆在你面前,第一,留在京城,享受高官厚禄,如花美眷。第二,依旧做你的平民书生,并且你还会接到你不愿听到的消息。”
海澜轩目露惊恐,了然一切。眼中有怨,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和屈服:“请大人放过我家乡那未过门的妻子。”
丞相一双深邃的眼里透出了奸邪,那是在官场混迹之人惯有的眼神:“只要你识大体,知分寸,老夫亦不愿多生是非。”
就这样,为了保住浣玉的性命,海澜轩选择了屈服。
两个月后,他娶了丞相的女儿——秦如梦。
掀开红色鸳鸯戏水盖头的那一刻,海澜轩震惊不已:“竟是你…”他蓦然想起当日京城渡江边初遇的场景。原来一切,就是这样注定了啊。
秦如梦朝他盈盈而笑,笑容依旧如他们初遇时那般娇羞。可是海澜轩却心如死灰,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到任何美好。是她,亲手毁了他和浣玉的未来…
秦如梦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她从他失落的眼神中得知,他不愿娶她。果然,他还在惦记家乡的那个女子。
可是,既已结为夫妇,那他便永远都是她的了。那名女子,算什么?今后他们再不会相见,她堂堂丞相的女儿,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难道还敌不过那个普通的乡野女子么?
可是一晃八年过去了,他对她从未露出一分一毫的笑。他温文尔雅,看似亲切,实则冷若寒冰。尤其是对她,他视若陌生人。甚至是对他们的孩子,他都不愿多看一眼。
八年的等待,守候,她一直以为他即便心如磐石,也会有所动摇。可是没想到,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他日日画着偌大庭院飘落的羽绒花,日日描绘着烟雨渡江,绿柳荫荫。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画上,从未正眼瞧过她。他时常手握柳枝,念着那句:“几处伤心怀远路,一枝和雨送行尘…”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这漫无边际的冷漠。她原本以为只要不让他与家乡那女子见面,便能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一心对她。可是,她错了,错得彻底!她把他强行留下,却让他对家乡那女子的思念愈深,情思日涨。于是,她动了杀念。但她不会亲手杀人,她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让她恨的那个女子,甘愿死去。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寄到了他的家乡,信上写着:“海澜在轩赴京赶考途中,遭遇劫匪,客死异乡。”她还命人将这封信交给洛城当地有威信的人,让那个人再交给他家乡的那名女子。这样,她再不信,也得认命!
海澜轩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可是又有何用?他终归是负了浣玉。或许这样也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也好。可是他不知道,浣玉在收到信不久,为他饮毒自尽…
海澜轩一生高官厚禄,可是心内孤苦难耐。终于,于六十又七那一年,气绝而去。他死时,唯一牵挂的,只有浣玉一人。
秦如梦也已双鬓发白,她坐在他床边,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你怨了一生,也冷落了我一生,临死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你可知,我这一生过得有多苦?我只是无法忘记那日,京城春阳融融,你一袭青衫,浅笑温柔的样子…”只一眼,便执着了一生。
海澜轩的唇角终于浮出了笑意。他犹记得,她一袭粉衣漫漫,娇羞含笑的模样。可是他想的不是秦如梦,而是浣玉。他心中粉衣漫漫,娇羞含笑的女子,只有浣玉一人,永远都只有她一人。
烟雨江边春意浓,绿柳惜别一生离…
浣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