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里，背阴的地方落着还没来得及消融的雪，时间长了长了一层青苔，土墙上布满岁月带给的褐黑色，天空中也只有麻雀这种生命力极强的鸟类飞来飞去。冬季的空气比较干燥，加上冷风呼呼的刮着，常在室外的人面上的皮肤失去了活力干燥而又黧黑，妇女们大多在屋子里边纳着鞋底，也有人家给即将出嫁的女子缝着被子单子什么的。年轻人大多在外务工，等年龄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谈婚论嫁，过年便是男女双方见面或者结婚的最佳时机。也由于气候恶劣，一些老年人也熬不过这漫长的冬天。这样一来，在冬季的婚丧嫁娶是很多的，它也正好避开了其他繁忙的三个季节，这也许就是一种巧合吧。
学生们放了寒假，也就剩下差不多十天时间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中国的务工大军就开始返乡了。浩浩荡荡，据说中国的春运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而这些打工的人就像是候鸟一样随着气候的变换飞来飞走。通常情况下，农村在过年的时候最热闹，一方面常年不在家的亲人大多都回家过年，这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讲究家庭团圆和落叶归根。另一方面物质和精神生活也是很丰裕的相比较于其他时间。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这天在关中地区要送灶爷，还要蒸老鼠馍供给灶爷。从小年以后，过年的气氛便逐渐浓了起来，穿着时尚的打工的年轻人通常是村里人的谈论对象，谁今年又在广东挣了多钱谁又从外边领回来一个媳妇•；•；•；•；•；•；人们都乐此不疲地讲着那些在外边闯荡的故事，这个话题也同样很吸引还在学校读书的学生们。另外人们也总结着这一年的改变和进步。
这一年来，郑志强这个家庭发生了很多事情，家庭事故也改变了很多事情，使得原来平稳的生活陡然之间发生了许多改变，经济上不再是以单纯的务农为主了，很大一部分收入来自务工，由于务工，家庭教育也就显得有些苍白无力。这时便对下一代产生影响，从而在家庭体质内部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和影响。他爸回到家里了。全家人都很高兴，他也不例外。但父子俩明显生疏了，他本来就寡言少语，这样很容易使问题掩盖起来。而他的父亲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一窍不通。所以一切都照常运转着，谁也不会静下心来察觉到什么。
农村人过年的娱乐方式很少，无非就打打麻将玩玩纸牌一类的。他爸本来不会玩牌，可是和他去广东的那些人都会，日子长了他爸也会玩了。过年回来的时候，就经常和村里人玩牌。他妈把饭做好了好久还是不见他爸回来。就让郑志强每次去喊，一来二去他也在旁边看，逐渐的也学会了，两个一碰三个一杠，平胡是炸弹的一半。
过年无非也就是那么几样事情，并不像城市一样过年的时候这里有个什么灯会，那里有个什么秧歌队。农村人的过年还是老的一套，就是走走亲戚，打打牌，今天吃西家明天吃东家。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家长里短，谁家的娃考上大学了，谁家的娃娶了媳妇了。男人们的视线要宽阔一些，谈论一些社会的改变以及中央的政策。等到初十左右，大部分在外务工的人就要重新背起行囊再次背井离乡的去上班了。他们眼中有对故土的不舍，尤其是那些将孩子留给上一辈照看的年轻夫妇，为了生活不得不狠下心来远走他乡。他们很留恋在家的日子，可是在家的日子有是那样的短暂，也许短暂才是一种美好，若长期相见，谁又保证不会厌烦呢！看着红色的火车票，他们又多了一份对来年的期待，期待来年能赚更多的钱，每个人心中都有对家乡的热爱，但更多的是对现实的无奈！中华民族就是这样一群能在艰苦卓绝的生活中挺立起来的人，他们强劲的推动了国家的发展民族的振兴，牺牲了个人成就了华夏儿女千百年来一直期待的梦。不得不说他们每个人都是很优秀的，为了民族的振兴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转眼间又到了郑志强他爸外出务工的日子。郑志强不知怎么的老盼着他爸走，因为他爸经常在家里谈论的就是打牌什么的，从来没有问过他在学校的事，这跟那次事故中的父亲又有些不一样了，熟悉而又陌生，除了生活在一个家庭，很难看出来他们是一对父子。
开学了，郑志强却发现王召飞没有来报名。后来吴阎涛告诉他王召飞和他哥去西安的工地上学着装水电了。他的心里有一丝落寞，这也许就是一种无奈，每个陪伴过你生命的人终将要选择另一个路途而和你作别，而你所做的只要在那个路口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其实更多的时候相遇更像是一棵树的形状，你我都是深埋地下的一条树根，逐渐的我们在树身的部分相遇融合，后来在树枝部分，你我都扎进了各自不同的天空。
吴阎涛和郑志强也是小学同学，个头不高，为人仗义。那个时候，国家给贫困县的中学生发放生活补助，还有实行蛋奶计划。吴阎涛就是这些补助的人中的一个。每当发了饭票他总要给郑志强一些，上了初中两个人就鬼混在一起，同样吴阎涛的学习也是差得要命，而且他们小学的绝大多数男同学上了初中都抽烟，唯独郑志强还在坚守着他婆的话：“不要吃烟。”吴阎涛也经常在学校里打牌，郑志强也跟着到处逛，逐渐的成为了铁杆哥们。只是在教室的时候，郑志强还是寡言少语的那一个角色，虽然现在的他体内的荷尔蒙剧烈运动，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下面的岩浆一样，可他这个性格注定他不能和班上有些男生一样在女生面前那么受欢迎，他也想和发情期的孔雀一样张开艳丽的尾屏来吸引雌孔雀，可是他一想到自己黑色的脸庞瘦高的身材和丑陋的手腕，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的骨子里有一股自卑，自卑导致少言语不交流，没有很好的人机关系又导致自卑，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也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看那些漂亮的女生的背影，幻想着有一天拉着她们的手在乡间的小路上散步，或者和她们做做朋友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这是一个很卑微的愿望，他甚至没有和他们班上那些优秀的女生说过话，青春期在这种方式下度过是很压抑的，没有适当的家庭教育，他也只能像旧社会女人被裹了的脚一样，任其自然生长。
一次上政治课的时候，老师枯燥乏味地在上边讲着课，在坐的大部分学生都昏昏欲睡。郑志强也双眼皮打架，一晃一晃的脑袋眼看着就要碰上桌面了，周晓霞又一次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着他。自从上一次郑志强乱发脾气后，好长时间来，周晓霞就再也没有主动的和他交流过，这次却又一次好意地提醒了他，他忽然感觉到好像是巨大的恩赐一样，身体里边幸福的像有一股温顺的电流一般，顷刻间没有了睡意，他想学着和一个文明人一样给周晓霞说个谢谢，但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这么美妙的词语，但不说又憋得慌，说不定人家还想着他这种人不知好歹。正纠结于怎么表达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可以写小纸条啊！他怎么这么不开窍啊！他马上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条，工工整整的在上边写下了“谢谢”，后边还带了一个叹号。他生硬地碰了碰周晓霞的胳膊，示意传过去的纸条，周晓霞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了看郑志强，郑志强也闪躲地看着周晓霞，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对方，正好从窗户外边吹来一阵风，撩起了她那经常披着的头发，郑志强猛然间发现这个女生长得还是很漂亮，白皙的脸蛋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弧线，抿着的嘴巴露出适当的唇红，一缕黑发柔韧的披散在面庞间。两个人就羞涩而又期待的看着对方，很快就又不约而同的避让着对方的目光。周晓霞拿起笔在纸条上写到：
“客气什么！咱们是同桌嘛！”
他看了以后，像抽了大烟一样兴奋，全身的血液简直都加快了流速，心脏像强劲的马达一样越跳越快。他拿起笔又写到：
“还有，上一次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不要给心里去。”
“没事的，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哦！对了，你上一次好像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怎么了？”
“哎！我初中的同学又不念书了，都打工去了，我也不想念书，所以那天我情绪很低落。”
“原来是这样啊，有时，我也有那样的想法呢，不过再想想年龄还小，所以就再没敢想。”
“我以为你们女生都喜欢带在学校读书，原来你也想出去呀。”
“其实我早都不想念了，只不过我妈一直不准所以就一直还在学校。”
“你为啥不想念书而想去外边打工啊！”
“这个呀！秘密。”
“秘密呀！那就算了，我是实在不想念书，你想想念了初中还要念高中，念了高中还不一定考得上大学，我如果出去打工要挣多少钱呀！”
“可是你年龄小呀，人家会要你吗？另外我看你整天睡觉，上一学期的期末成绩还不错啊！”
“绝对有人要，我同学出去都有人要。”
“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学校吧！你还能读书，出去上班的都是因为念不动书才出去的。上课不要再睡觉了，小心感冒。”
“•；•；•；•；•；•；”
这字条上关心的话就像春天的雨一样酥酥软软地降在他的心田里。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从进学校以来，没有人这么的关心过他，他那道与世隔绝的坚硬冷酷的堤坝一下子就垮塌了，女生天生就带着一种能让男生变得温顺的柔情。这个女孩一下子让他那片灰色的天空飘起了几朵色彩斑斓的云朵，让卑微到尘埃里的花朵重新找回了一丝丝的自信。原来这世界上不光存在那种势力而又媚态的女生，还有这么令人心暖而又体贴的女孩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何其的幸运能和周晓霞成为同桌，那简直是上帝对他莫大的恩赐啊！一切死的东西运转起来总是那么生机勃勃，一些初次见面让人觉得其貌不扬的人总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让你赞叹。时间是最伟大的公正师，它会在岁月的渠道里逐渐将庸俗之人和优秀之人缓缓分开。这个过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是有远见的人看到到，而鼠目寸光的人看不到。
在以后的相处中，两人的话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发现彼此都是那种渴望交朋友但又内向的人，彼此都带有一定的自卑而都在寻找自信的人。另外都存在身体上的残疾让他们都对彼此有一些怜悯，这种怜悯无疑是另一种方式上的谅解，觉得彼此不必谁嘲笑谁，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他们的世界是平等的，所以可以自由地来往自由地发言，而不同于和其他同学的交流，存在心理世界上的差异。郑志强会把她经历的事情像曲折离奇的小说一样说给周晓霞听，而周晓霞有时候会不自觉的沉浸到故事当中去，仿佛她真的与主人公有什么瓜葛一样。当然她也很欣赏郑志强那种大而化之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的清高。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女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总是那么有趣和不可理解，可对他们来说，这是这个年龄阶段的真理，这是他们精神世界探索外部进而选取一个暂时性的目标和行为准则。
他和周晓霞的关系越来越好，这是一个好的苗头，说明他探测友谊的触角已经伸到有阳光的地方了。另一方面，他还是和最要好的吴阎涛在一起，这是青春不灭的象征，有男儿的地方才有无限的激情。
他经常玩一种赌博的游戏叫做“飘三页”。这种赌博输钱赢钱的速度很快。刚开始，郑志强输了不少，毕竟他在这一行入行时间不太久。他每一次输了都提醒自己不要再耍了，可是每一次当他看见别人在玩的时候就想把输的那些钱赢回来。但每次都是输了，郑志强在上课的时候都在考虑怎么才能赢，当他一门心思研究一个东西的时候，是相当可怕的，这个人的鬼点子的确太多了，多的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个人。
郑志强每次耍牌都在床上，于是他提前把三张牌压在床褥下面，压上好几副。玩牌的规则是你压了堵住就给你发牌，然后又分为明玩和暗玩，所谓明玩就是看了牌以后继续耍，所谓暗玩就是在不看牌的前提下玩。明玩要押的钱是暗玩的两倍。
一天晚上，郑志强照旧把牌提前压好。叫了隔壁初三的学生来玩，他雇佣了郑红涛和吴阎涛在一边帮忙，在外人看来是旁边看的角色而在郑志强看来却是自己的同谋。
发好牌以后，郑志强就一直暗玩，而和他玩牌的那两个学生一看郑志强这个乳臭未干的初一娃，就知道他经验不足，他们两个明玩并乐此不疲地压着多于郑志强两倍的钱。郑志强装作很犹豫的样子，来使得对方更加信任他是个初学者，也是个送钱的，他每一次押钱速度都很慢，说话也吞吞吐吐，然后就一遍遍握着指头的关节，装作很纠结的样子，这样的表演是相当成功的。郑红涛突然站起来假装把灯的开关不小心蹭了一下，灯灭了以后，房子里边暗了下来。初三的那两个人就喊着怎么了，怎么了，还以为是停电了。他赶紧趁着灯刚黑人的眼睛有一个适应的阶段，战战兢兢的把发的那三张牌放到褥子底下，而把提前准备好的大牌放上来。等一切就绪，郑志强就以责问的语气大喊一声：
“郑红涛，你狗日的弄啥哩？”
郑红涛听到暗号就把灯打开，对大家报以歉意的微笑。然后说自己想上厕所，结果一起来就把开关蹭到。一番解释之后，就去上厕所了。
他们继续押着大把的钱，郑志强则胸有成竹地继续玩着，碰巧，那两个人的牌也可以，就来了一个巅峰对决，结果当然很明显，郑志强一把就赢的盆满钵满。这次，他更加体会到用脑子是多么有用。
等到第二天，便请他的同谋大吃大喝，去镇上唯一的面馆吃面，还叫了凉菜。这样的饭菜只有镇上那些做生意的人才能享受到。回宿舍的时候，买了花生瓜子还有锅巴饮料，几个人坐在灯下吃着，一遍回忆着一起合作的有趣时刻，当然如果每次都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于是郑志强这个智多星又发挥了他的长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五个人在一起玩的时候，郑志强就派他们两个站在别人的身后。当时大小的规则是这样的三个一样的最大，俗称公豹，三个数字挨着且花色一样的次之，俗称母豹。三个数字是挨着的次之，俗称拖拉机。三个花色一样的再次之，俗称清一色。两个一样的再次之，俗称对子。最小的就是三个不挨而且花色不一样的。
当时大家普遍穿的是牛仔裤，当郑志强的伙伴看到别人的牌是最小的时候，就在裤子的口袋外边露出一个手指头，对子是两个，清一色是三个，拖拉机是四个，豹子就把手掌全部露出来。这样郑志强便很容易的察觉到敌情从而制定迎敌方案，这样一来，就算知己知彼了，灵活的采取战术进行对付。逐渐的摸索到了许多规律，也算在这一行里混的了，赌博的许多人都认识，从初一到初三，有时候班级上的牌友会很推崇他，认为他那颗脑瓜子转的很快，并向他请教方法。
当然，在开始涉足这一行的时候，曾经雇佣吴阎涛一起玩牌。那时候有时一个晚上就输掉两百块，而那时一周的生活费才五十块钱。输了钱的他就买来馍，整个一周都在吃馍，因为馍便宜，而且能吃饱肚子。剩下的钱去给人家还钱，如果不还钱很明显就会挨打。而那时候郑志强身边能帮他打架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如果要混下去，必须给人家把钱还了。而钱又怎么来呢！郑志强曾经爬到他们村一个寡妇的家里去偷钱，因为他看到民政部门的人曾给过这个寡妇钱。但是很“幸运”，他没有找到。他住在房东的二楼，二楼有盖完房子剩下的钢筋，那些钢筋很长。他就咬着牙把把那些钢筋对折起来，趁着晚上楼下的院子里边没有人的时候，把钢筋拿到废品站去买。而那些废品站的老板一看就知道是偷来的，假惺惺地说是偷来的不要，其实是想以最低价买去。最终郑志强只得妥协，低价卖给收购站。
那段日子，是郑志强最灰暗的日子，他明显的感到自己的行为很危险，想着家里人的教导。但是天高皇帝远，至少此刻没有人批评他。至于学习方面的事，他不知道多久以前他都已经放弃了，他的思想早被黑夜下的赌博和那种刺激感夺走了，书本已经唤不起他任何兴趣了，他觉得自己在赌博方面还可以就行了，他不是一个无用的人，他可以从这个里边找到成功的感觉，从而对自己很有信心。至于那些名列前茅的学生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是一个个顺从而没有任何创造力的被愚化的人，他觉得初中可以令他精神振奋的事物了，那就是赌博，可以说扑克牌就是他表现的舞台，青春期强烈的表现欲望在这里得以实现，现实的沉沦让他已经彻底麻木了。但说来也奇怪，他的成绩在全班还是可以排在前十名之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