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时间,其实很长。它足以让一只握剑的手长出厚厚的茧;足以让一颗纯真的心变得冷酷无情;足以让一个等待希望的孩子泯灭对生活的所有期待。
可真是这样吗?她真的没有期待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在冷季见到公孙铭的那一刻,她发觉,她其实从来没有认命。那样麻木地活着,就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只是因为她心底其实一直在期待,期待他的小哥哥会来接她。
为了那一天,她什么都努力地学着,拼了命地做到最好,只为多一个生存的机会。
而对文一寒来说,培养一个杀手不容易,培养一个这样优秀的杀手更是不容易。在他的太子外甥二十岁生日时,文一寒把他最好的作品作为贺礼私下献给了公孙铭。
封闭的密室中,作为贺礼的冷季淡然立在一幅名为细水长流的画前。暗门自她身后打开又关上,这过程里她始终没动,直到身后传来阔别八年的声音。
“你就是舅舅说的那个最厉害的杀手,冷季?”公孙铭问。
听到声音,冷季转过了身来,然后那几秒里,她停止了呼吸。
是梦里的那张脸,只是成熟俊逸了些,还带着些许贵气和收敛过的王者霸气。她傻傻的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下意识地就要喊出小哥哥三个字,却被长德打断了。
“还傻看着干什么!快给殿下行礼!”长德皱皱眉,这傻孩子真是最厉害的杀手吗?怎么看着跟那些花痴女一样呢?
“不用!我还有事!”公孙铭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长德一头雾水赶紧跟了上去,却发现他家一直沉稳如水的殿下,此时脚步凌乱而匆忙。
冷季愣在原地,她想一定是她长大了,所以她的小哥哥没有认出她。可那句没有喊出来的小哥哥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叫出口了。
原因很简单。她的小哥哥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已经接回了他的婉儿,那个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的云婉小姐。只是公孙铭却从未唤过她婉丫头,他只是叫她婉儿。他给她一切的宠爱,对她呵护备至。他,要娶她。
冷季是在住进挽风居的第二天听说这位备受宠爱的婉小姐的。安排她起居的嬷嬷告诉她,得罪谁也不要得罪了婉小姐,那是殿下两年前接回来的,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因为她救过小时候的殿下。不过那位嬷嬷也告诉她,婉小姐人很好,让她不要担心……可嬷嬷后来还说了什么,冷季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觉得有什么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的流失,让她没有了任何的气力。她觉得心里有一团乱麻,想扯清,却扯得五脏六腑都生疼生疼的。她尝试去找她的小哥哥,可太子却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那位长德公公告诉她,做人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没有听长德的,因为她不信她的小哥哥认不出她,虽然她变了。
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冷季在一个深夜轻而易举地潜入了书房,见到了她的新主子。然后她得到了一句“我不会留一个不听话的杀手,哪怕是最强的那个”和三十杖的惩罚。
冷季终于死心了。有些承诺不是不会兑现,而是与她无关。她想,除了冷寂剑,她大概,一无所有了。
冷季见到那位婉小姐是在几天以后,那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孩。那时冷季臀上的伤已经好了,毕竟有药物的作用,身上的伤总是好的很快。更何况,她受伤一向好得很快的,不然怎么适应那些魔鬼般的训练。而至于那些看不见的伤口,谁又管它如何的鲜血淋漓,如何的腐烂生疮?时间久了,它自己就会结出疤痕来的,习惯习惯就好了。
刚开始的那半年里,朝堂很平静,冷季的任务只是暗中保护那位婉小姐的安全。物尽其用嘛!杀手没有杀人任务的时候,还可以充当暗卫。更何况是保护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呢?
可后半年,平静的朝堂却开始风起云涌了。冷季开始隔三差五的出任务。她杀的人,有的是三皇子党,有的是贪官污吏,有的是傲慢无礼的外邦来使……她确实是最优秀的杀手,因为她出手快,狠,准,并从不失手,且不会暴露身份。
大多没事的时候,冷季就在挽风居附近的竹林里练习她的剑法,累了就靠一株竹子打个盹。但这天她打盹的时候,竹林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三皇子公孙晔。凭着杀手的警觉,她在他靠近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那也是个极好看的男子,只是他的眼里充满了对猎物的兴味。他见她睁开了眼睛,便轻声笑了出来。他说:“果然是你!”
冷季果断装傻:“三皇子说什么?奴才听不懂。”
公孙晔唇边笑意更深,他围着冷季转了一圈才又开口:“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吗?因为再浓的血腥味都遮掩不了你的味道!即便你身上没有杀气,即便,你用那把最适合伪装的冷寂!可我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嗅觉。”说完他还猝不及防地凑近冷季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吐出,用一种魅惑的声音说:“清新的药草味,你果然与众不同。”
冷季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猛地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
见状,他大笑起来。他说:“有趣!折了我几员心腹的竟是个如此气质脱俗的美人!”
翠竹林里一抹嫣红,媚而不俗,恐怕我那六弟也要为你折腰了。他似不经意地瞟了冷季身后某个方向一眼,然后伸出手来作势要揽美人的细腰。
可他没有如愿以偿地抱得美人入怀,不是冷季躲开了,而是公孙铭将她紧紧搂在了胸前。
“什么时候我的人也由得皇兄觊觎了?”公孙铭面色不善,冷冷的问。
公孙晔听了也不恼,反而温和地笑了。他说:“六弟言重了!不过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罢了!”
公孙铭冷哼了声,没有理他。
公孙晔也不觉得尴尬,反正他脸皮厚。他看着公孙铭搂着冷季的手狡黠一笑。他似乎很爱笑,各种各样的,不羁的,温和的,狡猾的,魅惑的……但没有人知道那些笑容的背后都有些什么。他说:“六弟似乎有要事忙,皇兄我就不打扰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嘛!皇兄这点成人之美还是有的!”说完他带着他的招牌式笑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离开后,林中的两人都迟迟没有说话,公孙铭搂着冷季的手也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冷季就这么静静靠在他胸前,她听到一阵剧烈的心跳声,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彼时林中清风微拂,竹叶在枝头轻轻摇曳,绚烂的春光里一对璧人静静相拥着。那画面,十分美好。
然,不解风情的声音就这么响起来了。
“你回舅舅那去吧!我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活。他会解了控制你的毒,给你足够的银子,帮你隐藏身份。碧山下还有一个种满花的小别院,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公孙铭说。
“为什么?我会很听话的!我会做个听话的杀手!”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冷季在心里默默补充着。
“你已经暴露了!”公孙铭终于放开了手。
“我不需要你了。”公孙铭转身走出竹林。
冷季在他身后大喊:“不!我不会走的!”
公孙铭脚步一顿,然后头也没回:“既然这样,那你就留着吧!”
只是自那之后,公孙铭再没有给她派过任务,只当没有冷季这个人。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当了杀手以来最为宁静的一段时光,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所以现在相思门里昏睡不醒的冷季在梦到这段时,她的表情很详和很轻松。但她大多数的时候,表情都是极为痛苦的,因为她陷在循环的恶梦里,走不出来。
照顾她的青枫时常感叹:“你清醒的时候究竟是怎样地压抑自己,才会在脆弱的时候如此的痛苦?”
青枫给不了自己答案,冷季无法给她答案。
因为她还在自己的梦里。
她梦到灭门的那一场大火。
她梦到文一寒第一次逼她杀人。人命竟是如此的轻贱。那血溅到她的脸上,冷冰冰的,一直凉到她心里,冻得她打哆嗦。可她不能退缩,她要活着,她要等她的小哥哥来接她。
她还梦到了曾经同生共死的姐妹。那些女孩,她们有的替她挡过刀,有的在她受罚时偷偷塞给她热包子,有的在她初次月经疼得死去活来却不知所措时像温柔的娘亲般教她经验,还有最小不懂事的琪妹在她生病难受的冬夜总悄悄溜进她的被窝温暖她冰凉的身体……可她把她们都杀了!全都杀了!那么好的她们!那些血黏在她的手上,好像怎么洗都洗不掉。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她们临死前那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终于成了最好的杀手,文一寒最成功的作品。因为她没有心了!可是谁能告诉她,她的小哥哥什么时候来,拯救她,于这深深的绝望里?
不!她不要再继续这个梦了!让她死吧!死了就能去赎罪了!
像过去的十年里一样,上天听不到她的请求,又或者听到了,只是这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上天也顾不上她。
梦境还在继续,她的痛苦也还在继续,她得不到救赎,这大概是她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