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周三下午没课,你陪我出去逛逛吧,上次我看好了件连衣裙,我想在周日大伟过生日的时候穿着去见他。”同寝室的云梅拉着我的胳膊,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大伟是她相恋不久的男友,还没认识多久就如胶似漆了。
“不行啊,周三下午省里一个作家要到学校来开讲座,就是那个叫苏焕的,在省里很有名气的,我盼了好久了。”我面带歉意地说。
“那周六下午吧,周六下午也行啊。”云梅一脸热切。
“周六下午啊?我要去那边工作的,你知道的,每周末下午我都会去的。”
我真的很难为情。
“哎呀依然——你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忙好不好,要学会‘享—受—生—活’!”云梅拉长了语调。
的确,自从上大学以来,我继续坚持着以前严谨而忙碌的生活,从周一到周日都被我安排得满满的,因为我发现自己许多方面都还要从小学生做起。
我不擅长待人接物,对很多社会知识、人情世故也不甚了解,这让我很是恐慌,因为母亲对我说过:
“我们家没有任何背景和能力,今后的人生全要靠你自己……”
于是,我依旧保持着以前学习的那种劲头,没有特殊情况每天晚上还是按部就班地去教室上自习。
我所在的“公共事业管理专业”从属于公共管理系,主要学习国家和公共管理部门公共政策与管理方面的知识,那时还属于新兴学科,课程设置还算宽松,有很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晚自习的时间,除了完成必要的作业,我都在书海中漫游,人文啦,历史啦,都是我最喜欢看的,还有不少时事类杂志,算是恶补了高中时代的缺憾。此外,我还参加了几个感兴趣的社团,长久以来我一直过着自闭孤立的生活,那几乎把我的性格也塑造得“内向冷漠”,我急于改变自己,逼迫自己忙于各种活动之中,让自己能早日走出往日的阴霾。
为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我还申请了学校勤工俭学活动,每周末下午到“爱心之家”帮助特殊教育的学生工作。
那是学校东南角一处僻静的地方,是广开大学特殊教育系和市里一家有名的企业——创发照明电器有限公司合办的。所谓的“特殊教育”,在这里就是针对一群有身体或智力缺陷的小孩子进行专业教育辅导,那里常年有从四面八方送来的孩子,我的工作就是帮助那里的老师和学生整理教室卫生,辅助孩子们完成一些训练课程,看上去虽然简单,却是一项需要付出极大耐心和爱心的工作。那些孩子好多生活都不能自理,常常大小便都弄到裤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很多同学去了没多久就纷纷换“岗位”了,还有些宁愿去更脏更累的地方也不愿选择这里,哪怕这里的待遇相对更好,不是不愿,而是实在坚持不下来。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和那群小孩子在一起却往往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可能是他们不幸的遭遇让我为之震撼,内心被深深地触动,看到那些或是耳聋,或是失明,或是先天智力低下的孩子,对世界却产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看到他们与自身的种种生理局限所做出的无声而又惊心动魄的抗争,让我感到生命是那样地不可思议,浩瀚而微妙,每一种生命都是一个奇迹的存在。和他们在一起,似乎我的那些“不幸遭遇”便算不了什么了,在那里我一干就是一个学期,和那里的老师和孩子们都很熟识了。
至于云梅说的“享受生活”,我却从来没有奢望过,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生活有什么可以“享受”的。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看见窗外那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靓丽女生,他们或是挽着男友的胳膊,或是靠在他们的肩头,笑容真挚而甜美,我想,她们的人生真幸福。她们在家里可以靠在父母的怀里,“真挚而甜美”,在学校里,她们还可以靠在恋人的怀里,“真挚而甜美”。或许,我错了,有一种人生的存在,是因为有那么多的幸福在等待着,而我,只能永远做一个悲哀的“斗士”,那就是我的人生。
周三下午的讲座题为“我们梦想中的文学”,作家苏焕原来也是广开大学毕业的,他的两部作品我都是在图书馆“新书通报”栏上看到的,他的作品文笔清丽流畅,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特别是那本《守望风尘》,不时流露出对“人”的关怀,给人无比深挚亲和的美感。
讲座两点半在二教楼阶梯一教室开始,我两点钟就到了,见时间还早,便拿出本《管理经济学》看看,上午上课的笔记我还没整理好呢。
没过多久,讲座如约开始了。
“同学们,文学与理想是密不可分的,文学所追求的,向人们所展示的就是理想……如果一个从事文学写作的人没有理想,那他的文字就是枯燥乏味的,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所希望的东西,感受不到明天的美好,使人们失去对未来的信心。这样的作品就是颓废的,没有价值的……”
听着苏焕先生的话,我细细想着自己的理想在哪里?它消失殆尽了么?我还能再找回来么?六年前,我对樱樱表示过的人生理想,那个“想要成为的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还有文学的梦想吗?我脑子里思绪万千……
那次讲座之后没多久,一天晚上,离熄灯大概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寝室突然想起一阵铃声。
“依然,你的电话,是个男——人!”室友婉宁叼着牙刷,一边“口吐白沫”,一边把电话撂桌上,她的个性和她的名字一点都不匹配,说话总是那么“直白莽撞”,不过我喜欢这样的人,胸无城府,比较好打交道。
“这么晚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边想边从床上爬起来。
“你好,是……是叶依然同学吗?”话筒那边传来一个洪亮清晰的男声,但从喘气声可以感觉到他有些紧张。
“你好,我是啊,你哪位啊?”
“喔,你好!我……我是物理信息系的,我叫冉飞,我……我那天在苏焕的讲座上看见你了,嗯……就联系了你。”
“讲座?我,不认识你啊?”我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确信自己并没有和任何男生说过话,“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我心里好生奇怪。
“嗯,是的,那天,那天你的课本放在桌上,我从后排看见上面有你的名字和专业,就打听到了。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两周前的周四晚上,篮球场上英语角那里,我当时还和你说了两句话来着,不过你可能没印象了。”
他的表述让我深感意外,不过想来似乎也有些可能。我们这个专业是新招的,一共就两个班一百来号人,要找出我的寝室号和电话号码,去系里找人查查似乎也有可能,但英语角我就真没印象了,每次去都和好几个人练习对话,又都是晚上,哪还记得啊。
“喔,这样啊,那……你有什么事找我吗?”我出于礼貌问道。
“嗯,就是,觉得和你挺投缘的,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啊?我,喔,这个,我还不认识你,这个,以后再说吧……”我敷衍了两句赶紧挂掉了电话,我说的“以后再说”就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可能是我原来在家里长期逆来顺受的原因,我从来不会对别人说拒绝的话,顶多也就用相近的意思代替了。
以后的几天,那位叫冉飞的男生倒是没再打电话过来,可不知他是从哪里打听到我天天晚上会去一教楼上晚自习,有一天,竟然突然出现在我的后座,他从后面轻轻碰了碰我:
“叶依然,你好,我是冉飞。”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看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我再次被他惊倒。
“你们寝室的同学告诉我你天天到一教楼上晚自习,我就一层楼一层楼找到的,好在这栋楼就8层,呵呵。”
眼看这晚自习是上不成了,我收拾好了书包,悄悄走出了教室,他紧跟其后也出了教室。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搅你的,只是想和你见一面,让你对我也有所了解。”他似有些抱歉。
“同学,我挺忙的,没时间交朋友,也不想交朋友,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耽误大家的时间。”
我说的是真的,自从入校以来,母亲不止一次打电话过来警告我:
“大学期间,不要交男朋友,不要为那些‘幼稚的感动’浪费青春年华,一切以学业为重!”
况且他还是物理系的,我最讨厌物理,对学物理的人也无甚好感。
“叶依然,我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我没有恶意的……”
没等他说完,我就快步匆匆离开了,走到楼梯拐角无人处,没想到冉飞竟然偷偷地一下子抓住我的衣角,吓得我 “啊呀”大叫一声,或许他也是被我的叫声吓住了,赶忙送了手,我便赶紧跑下楼了,见他并没有跟来,才渐渐放下心来。
从那以后,我便不时收到冉飞通过各种方式递来的“情书”,描述他对我的感觉如何如何:
“像宝玉第一次见到林妹妹:‘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他还向我谈起他不幸的童年,说我的出现对他的人生产生了系列“重大影响”云云。以我的文学审美观看,感情倒是很真挚的,语言文字也还算流畅优美,尤其字写得很漂亮,像是练过书法,我的字就写得很难看,这是让我很遗憾的事,他的系列情书竟让我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到学校机房上网查阅资料,一登上校园QQ没多久,就有一个名号为“烈火骑士”的头像发来一个“笑脸”:
“依然,我是冉飞,好高兴你也在啊!”
我像往常一样表达了拒绝和厌恶,没想到他却抛过来一个英语选择题:
Can you have dinner with me please?
A.Ok B。 why not? C。Yes,I can D。I'd be glad to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选择题,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居然鬼使神差地发了个“A”给他。
就这样,我开始了和男生的第一次约会。
转眼到大二了,系里增加了课程设置,要求每个人必须至少选一门选修课,
在一串长长的备选课程中,我一眼看见了“哲学与人生”五个字。在这之前,我对“哲学”的理解不过是中学政治课上老师一板一眼讲授的那些马列主义啦,毛**思想等等改造世界的伟大思想之类,至于它和人生之间的深奥关系,我还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提到人生,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悲哀“斗士”的艰难成长,哲学能对它做点什么呢?
“授课人:程晓冬,哲学系副教授,广开大学‘十大优秀杰出青年教师’,主要研究方向……”
“哎哎哎,这个程教授可是‘少女杀手’啊”,没等我念完,婉宁就打断了我的话,“三十岁刚出头就评上了副教授,人长得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据说每年收到的情书都有那么高一摞。”她边说边把手伸到了头顶上。
“胡说吧,哪有那么夸张!”我白了她一眼笑道。
“依然,你可得让你们家冉飞小心了啊。”
“净胡说!婉宁,我们一起选这门课程吧。”我饶有兴致地邀请她,心里却嘀咕着要不是当初她泄露我的行踪,冉飞哪能那么快追到我。
“别了,我忠于我们家白马王子。再说,我只对‘人生’感兴趣,对‘哲学’不感兴趣!”
“哲学能滋养我们的心灵,哲学给人以慰藉……一个人的本质是在选择之后得到的结果,人不是‘已造就’之物,而是不断在‘造就’自己,人生就是一系列选择的结果……”
当我曾经想要成为的那个人站在讲台上给出《哲学与人生》第一节课的开场白时,我并没有一下子把他和曾经挥动在樱樱手里的那张报纸联系起来,只是他的这一番关于哲学与人生关系的引言让我在以后人生中的任何时候想起都感到记忆犹新。
程老师的课深深吸引了我。
萨特、休谟、叔本华……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我解释人生,让我的世界观为之豁然开朗。
我开始意识到个人的命运虽然微渺,但如果能以划破时空的方式来看待,就能突破那些为自身所局限的情感,个人的沧桑竟也可以上升为一种历史的沧桑,我学会了用一种更宏大的视角看待世界。而且,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人的自身,关于我们的心灵,有那么多隐秘而有趣的话题,都深深吸引了我,似乎我所有的困惑都可以从中得到解答。
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程老师的精彩讲授,他往往用一种“介绍”和“聊”的方式,把深刻的哲学道理讲解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还把艰深的哲学理论和人生的各种悲剧联系起来,娓娓道来,像一位智者在抚慰世界的悲凉。
自从上他的这门课后,我就常常在那“悲凉的世界”中思考程老师的话,像个勤奋的中学生一样经常就他所讲授的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并主动和他交流。然而,课间时间我是没有什么机会的,总有些女生围绕在他身边,或是请教哲学问题,或是天南地北地聊天,什么“程老师您结婚了吗?老家是哪里的啊?” “程老师您平时都爱看什么书啊?”诸如此类的私人话题,我只能每次在他离开教学楼的时候,半路上从后面叫住他:
“程老师,不好意思,我还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几次三番后,他好像知道我会半路“拦截”他似的,每次走到那个地方便会稍稍放慢脚步。
“程老师,如果说‘人是自我造就的结果’,那宿命又是什么?真的会有宿命吗?很多时候我真的感觉改变不了自己的宿命。”
“宿命,是幻觉吧。面对自己理解不了又左右不了的心情,只好名之为‘宿命’。其实就算宿命真的存在,人又如何能甄别出来?”
“‘世界是我的表象,是因为它是一种客观的或经验性的呈现’,可人的认识能力永远是有限的,是不是意味着人永远无法真实地认识世界呢?”
“人的认识能力并非有限,而是无限的,但即便如此,要想认识世界的最终真实也绝无可能。确切地讲,世界并没有一个最终的真实等待人们去认识,哥德尔已经用严格的数学方法证明了这一点。”
“叔本华的‘意志是每一个人的本质’与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不是有相通之处呢?”
“叔本华的‘意志论’是法国古典哲学的余绪,萨特的存在主义是现象学突破后的产物,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最通俗意义上的理解,可以认为两人都肯定‘人’对于改造自身,改造世界的作用……”
与程老师谈话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每次都让我获益匪浅,从他那里,我永远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真正感受到思考的乐趣,在这之前,我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哲学会这么感兴趣。
有时候,我也会向他说起一些家里的事,一段时间后,他渐渐对我有些熟悉了,他会不时地赞赏我:
“叶依然,你很有悟性,看不出你这样的小姑娘对哲学会这么感兴趣。”
我总是低头笑笑回应他,然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期中的时候,程老师为我们布置了一道论述题,要求大家自由发挥见解,作为教学互动的一部分,题目是这样的——
我们被创造出来的方式决定了我们要追求幸福。道德哲学如何启发我们突破自身的不完满性和有限性寻找幸福和正义,避免恶与失序的爱。
从柏拉图的灵魂说到奥古斯丁的上帝说,寻找幸福和正义永远都是人的本能,这当然也会包括那些暂时迷茫的灵魂,人会因各种不同的方式变得不完满,但因为所有事物都是爱的正当对象,爱,会成为自我完满的途径和方式,但或许,当我们为了寻求终极幸福去爱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的爱就变得失序,人就会有痛苦,不安……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我那破破烂烂的人生,想到我那永远渴望而不可得的幸福……
那天上课时,程老师抱着厚厚的一叠作业本走近教室,然后拿起最上面一本放到了面前:
“同学们,这次测评,回答得最好,让我最满意的,是我们班的叶依然同学”。
我的心“砰”地响了一声,耳朵根一下子开始热起来。
“她的这篇论述立意新颖,说理充分,融会贯通了各种哲学观点,关键是还结合了自身生活实际体会,而这正是我们这门课程教学的最终目的。她的文笔尤其优美,声情并茂,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篇论述也不失为一篇美文。”
在周围一片灼热的目光中,我感到自己脸都红了,写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是不是有些跑题了呢,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为了对优秀学生表示鼓励,我私人送出一份奖品,希望叶依然同学再接再厉,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同学……”
我没听清楚后面的话,因为不知道是谁早就在那里悄悄嚷嚷着:
“依然,依然,去领奖,快去领奖啊!”
程老师注视着我,眼神里充满笑意,在他示意下,我走上讲台从他手里接过了奖品——是一支油黑发亮的派克钢笔,正优雅地躺在精致的木制盒子里。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竟然忘记了说声“谢谢”,正要转身走开,程老师又笑着低声对我说道:
“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发表在校刊上,不错啊。”
我的文章?他看到了我的文章?来不及多想我匆匆走下了讲台。
“早知道是位女生夺魁,我应该买支红色的。”说罢,他和大家一起笑了。
程老师的课让我为之着迷,我不时在寝室里也冒出一句“我思故我在”、“人的意识屈从于物化结构”之类的哲学名言出来,还不时赞叹程老师的课如何如何……
有一次,正当我陷入自我陶醉的时候,云梅却提醒我:
“那种‘青年才俊’,不可靠!你别傻呼呼过度‘迷恋’他啊!有一次,我无意中在学校后门看见他扶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生走在路上,和女生有那种亲密关系的老师,能是什么好老师?!”她撅着嘴朝我挤挤眼。
她的话让我好生吃惊,他真的,是那种,“不好的老师”?我在心里反复思量着他的样子,思量着那天他送我钢笔的情景……
有一天,程老师的课结束以后,我又跟随他到了老地方。
“程老师,您今天怎么了?刚才上课的时候,我看您跟平时不太一样似的。”
“哦?有吗?被你看出来了。”他苦笑了一下。
“嗯,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没有,只是,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您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您即便心情不好,也有‘哲学的慰藉’啊!”我开玩笑地说。
《哲学的慰藉》是他第一次课就给我们推荐的“英国文坛奇葩”阿兰。德波顿的作品,他告诉我们“人生的悲苦、困顿和欲望引起的烦恼在哲学家的智慧中都可以找到慰藉。
“或许,真的有些痛苦,是哲学家们也无法化解的,或许,它们就是为我们特意准备的,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理解,等我们终于接纳了它们,我们也就成了哲学家。”他的话带有些幽默,可他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嘴角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哀伤。
我从来没有见过程老师这个样子,更确切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那样受伤的样子,那让我想起了贝壳类的动物,坚硬的外壳,柔弱的内心,看起来坚不可摧,可实际上,里面却很容易受伤,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有些紧张。
“依然,今天……是我两位亲人的忌日。”
那天,他带我来到了湖山公园的那个湖边。阳光正温暖地洒在湖面,在湖水泛起的片片涟漪中反射出金色耀眼的光芒,湖周围是幽深的树林,茂盛的野草,不少野花星星点点洒落其中,和从树叶缝隙中遗漏过的光点一起,构成一幅变幻不定的图景。
“就是这里,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到这里来,以我自己的方式,祭奠她们。”
他向我讲起了郝燕的故事,她在这里洒过的眼泪,她与世界骤然决绝的分离,还有她给他留下的那些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真不幸,她的不幸却不为别人所理解,这是她最不幸的地方。”我的声音有些哀伤,我似乎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飘荡过湖面,并一直向着湖的尽头蔓延过去。
“是啊,人们往往根据一个人正在发生的行为去评价他,却往往忽视他身后的世界,满目疮痍……”
“如果人们都能站在彼此的背后相互看待,那世界会少许多纷扰。”我感触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向我讲起他的另一位亲人,她的离去曾给他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都笼罩上一层阴影,就是那层阴影使他最早孕育出对于生命所有痛苦与不幸的追问。
“还有一位,就是我的大姐,因为她,我的出生成了永远的罪恶,或者说,也是因为我,造就了她悲剧的人生。”
“她们的忌日在同一天?”我轻轻地问。‘
“是啊,郝燕在她生日的那天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那天,也正是我大姐的忌日。”他停顿了一下,“你问过我,是否真的有宿命这回事,依然,有时候我竟也相信是有的。”
程老师的大姐,在他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当她的尸体从村外池塘的污水烂泥中浮上来时,已经腐烂溃败得面目模糊,那条她狂奔了无数次的回家的小路到最后也没给她带去希望。她溅落于尘的那些被践踏的鲜血,随着她的尸体永远被掩埋于大地之下,她勇敢地选择了摈弃这个罪恶的世界,哪怕到死也不知道眼前的世界为何对她如此狰狞,她那短暂的生命在他母亲的眼泪中不断被浸湿了又风干。
“孩子啊,我的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啊……是我……对不住你啊,都是妈的错,都是妈的错……我……我真该死啊……”
母亲在大姐的坟前哭了三天三夜,程老师一直也没想明白,大姐的死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都是妈的错”呢?他只是在母亲的要求下,陪着一起跪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母亲去“那边”给大姐讨说法,为大姐的死鸣不平,“那边”的人却把母亲羞辱了一番,连叫带骂把她赶了回来。他清楚地记得一个衰老不已的男人,扯着沙哑粗陋的嗓门站在家门口破口大骂:
“他妈的,有种你告我去!你看我给你抖搂出来不?以为自己是什么货色……”
母亲却只能躲在门后偷偷抹着眼泪,那一刻,她看他的眼神充满疑惑和痛苦,甚至还有一些——恨。
那个男人,程老师认出了他,就是那个狠狠地踹了母亲一脚的男人,他曾经在一个冬日的雪地里见过他。当时,他偷偷地躲在远处,见母亲已经摔倒在地,仍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
“求你了,别再折磨她了,她能有什么错啊!”母亲哭喊道。
“她没错,那你呢?!”
“她已经嫁给你那傻儿子了,这辈子都是你们家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要折磨她啊?”
“正因为她是我们家儿媳妇了,我才要‘管教’她,懂吗?我管教自己的儿媳妇,你敢说个‘不’字?你敢不敢说个‘不’字吧?!”那个男人凶狠地叫嚣着。
母亲一阵沉默。
“晓冬他娘,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说出去让你丢人现眼就不错了,就这样,你就知足吧啊……”
那个衰老不已的男人朝着低头哭泣的母亲心窝处狠狠踹了一脚,随即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她们俩个,一个主动选择了离去,一个被动选择了离去,但我相信,她们的内心深处都怀有对世界本能的爱,只是……这个世界……辜负了她们。”程老师的声音低沉,迟迟的,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依然,这个世界是荒谬的,我们以为别人会给我们带来痛苦,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却也会给别人带去痛苦,并且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而那却是更让人痛苦的。”
“这个世界,就是痛苦交织着痛苦么?”我喃喃自语地说。
“所以,或许……慰藉是唯一的方式,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彻底去化解。”
“那一定要很多很多的慰藉,才能慰藉像我母亲和你母亲那样的人,无穷无尽。”
“愿山野都有雾灯,你手持火把渡岸而来,点亮我孤妄的人生,此后夜车不再驶往孤站,风雨漂泊都能归舟。”
“这是,<守望风尘>里的句子?苏焕的书您也爱看啊?”
“嗯,你也看过他的书?”
“嗯,这本书我看了两遍。”我用力点点头,为我们共同的文学爱好感到欣喜。
“他的文字常常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淡淡地,却让人感到一种深切的同情呼之欲出……”
说到我的母亲,他又问了一些我家里的事情,然后说:
“依然,你母亲的问题是她那个特殊年代所造就的,她那样对你,作为一个母亲来说自然是很不对的,但如果你想到她是个被时代的错乱所扭曲的不健全的人,她的所作所为或许都不是她的本意,那样是不是心里能更好受些呢?
“虽然她把自身的痛苦投射到了你身上,但是,依然,你一定要记住,那是她的痛苦,不是你的,你一定要从她的意识中把自己辨认出来,要学会拥抱自己的人生。依然,今后,你的人生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生命还有许多甜蜜和美好你没有体验过,不要再把自己封闭在过去的阴影中……”
他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么温和恳切,就像家里的一位大哥哥一样。是啊,如果在那些孤独无助的日子,在我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予我贴心的关怀,那我的人生会是多么不同。
那天回来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对我说:
“依然,你知道吗?你很特别。”
“特别”这个词,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但我认为那是基于我长期“离群索居”的生活所滋生出来的一种“病症”,进入大学以来,我努力从各方面改变自身,让自己回归人群中‘普通人’的状态,我以为我已经改善了许多,可是这次从他嘴里又一次提到这个词,让我很是沮丧。
“如果你站在一群人中,人家肯定会先看到你。”
听了他的这番解释,我有些惊讶,不自觉地把头发捋到了耳朵后面,自从和冉飞在一起后,我就取掉了发绳,散开了头发,因为他说那样好看,有“味道”,会是樱樱那样的味道吗?
“并不是说你的外表吸引人,比你漂亮的女生有很多。而是,你的眼神……有一种难得的清澈,一点杂质都没有。”
“喔,那也许……是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缘故罢。”我沮丧地低下了头。
“如果一个人,只是对世界一无所知,心里却充斥着邪恶与混乱,他的眼神也必定浑浊不堪,只有内心纯真的人,他的眼睛里才会是清澈和干净的。”
对他的“溢美之词”,我丝毫没有感到欣喜,在我看来,那种“清澈”和“纯真”不过是部分构筑了我内心缺失的安全感,我不知道那种“清澈”和“纯真”要如何去面对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在我的内心深处,倒是很想摆脱这份不合时宜的“纯真”。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