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郝燕哭声消减了一些,程晓冬从那阵喧哗中回过神来:
“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还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吧?”
“我知道,我跟他是没有将来的,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是真爱上他了。”
郝燕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角。
“很多次我都想不再理会他了,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可是我发现根本做不到,几天不和他联系我就……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我,我所有的烦恼和心事都和他说,你以为是因为他有钱我才这样吗?不,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我们是平等的,这种平等使他完全接纳了我的一切,我也愿意毫不保留给他一切,我人生中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说到最后,郝燕忽然从她伤心欲绝的眼泪中走出,仿佛眼泪真的洗净了她迷乱的世界,她的语气充满坚定,一种跨越至理性的坚定。
不知怎么的,程晓冬的心里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石头,也许“平等”两个字对他来说有着同样的分量和价值。
曾几何时,他被一次次抛到这两个字搭建的台阶下,被嘲弄,被孤立,他也曾那么渴望站到台阶之上的感觉,仿佛站到那个台阶上,就能看到人生全部美好的风景,他一直默默在心底渴望那种感觉,但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形容那种感觉的词语,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渴望随时间的碎片慢慢堆积到心底最深的地方被掩盖起来,让他自己几乎都快要忘记了,被郝燕一阵哭诉又猛然间唤醒,程晓冬此时并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可以宽慰她,宽慰自己,他只是慢慢地伸出手,在郝燕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临别时,郝燕感激地对程晓冬笑了笑,但这笑容却像一朵辛酸至极的花开放在他的心里,让他的心随之蜷缩到一个无比黯淡的角落,那里有他和郝燕共同的眼泪。
“以后,你有什么委屈大可以来告诉我,我若能帮你一定帮你的。”程晓冬最后对郝燕说。
回到学校后,两人好几周都没有联系,生活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程晓冬每天穿梭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偶尔也去操场打球放松一下,继续着他高材生标准的生活方式,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郝燕叫住了他。
那天晚上,郝燕肿着红灯笼似的两个眼睛从半路冲出来吓了他一跳。
“是你!又怎么了?”程晓冬呆呆地望着她。
“他……他说要跟我分手,我们……我们分手了。”说罢,两行热泪从郝燕的脸上滚落下来,她低下头,眼泪啪啪滴落到地上。
程晓冬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泪流满面,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或许,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从那天晚上起,隔三差五的,郝燕就会拉着程晓冬到操场上散步,让程晓冬倾听她的失落和悲伤,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程晓冬便以“哲学家”的睿智和胸襟担当起她的心灵导师,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冷漠又凌厉的短发女生原来内心深处竟是由脆弱不堪的勇气和信心在支撑着,甚至比一般女生还要更敏感多愁,因为脆弱加敏感,使得她发展出另类的坚强来保护自己,以此在各种攻击和流言中顽强生存下去。然而也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会对真爱怀有一种无可质疑的执着,因为那将是拯救自己唯一的稻草,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因而她会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付诸于此,以便留住一些真实的自己。他完全相信她的爱,对那个跟她分手的男人,也正因为她爱得足够真挚而热烈,所以离开的时候才会愈加痛彻心扉。
程晓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耐心一次次去聆听那个绝望女生的哭诉,她那无比的痛心和惆怅,她那孤苦伶仃断落的爱情,但他就是无法拒绝,他觉得她的哭诉似乎对自己也是有效用的,似乎也是他自己的心声,那是种奇怪又贴合的感觉。也许,他从来没有为自己不幸的童年声嘶力竭的哭诉过,他想。在那些无助的时刻,他总是躲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世界如何为他制造冷酷,又如何把他圈囿在里面,他早已经学会独立去消化那些冷酷,那是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和郝燕有一些相同,但又不完全相同,但或许他潜意识里也是想要呐喊的,所以才会对郝燕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哭诉并不那么反感。
当然,预料中的,他们的“亲密举动”很快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两人在一起“谈恋爱”的消息很快传开来,在两个人所在的班级中都引起不小的骚动,程晓冬喜欢郝燕“那样的女人”让不少人大感意外,虽然他一贯我行我素的作风已经被 “广为流传”,但那仅限于在学科专业上近乎苛刻的追求和为人处事中固守的那份不合时宜的清高,大概作为高材生的普遍特征,大家也就勉强接受了,然而这一次,他做出的选择将直接把他划归到“不良男女青年”的队伍中,他的思想,他的心灵,他的人格……都将遭到最恶意的揣测,甚至有人开始猜测那天晚上拉走郝燕的人正是他。
此时的程晓冬竟然开始怀念起在冷漠的城墙中生活的日子了,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远离他,忽视他的存在,又一次的,任其在独有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即便有任何的流言蜚语,也让它们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尽情发挥罢,他用那样的想象为自己搭建起他所熟悉的那座城墙,相信自己是生活在没有他人的世界里,坚守着和郝燕晚间的漫步,在黑夜中,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他所存在的世界只是和郝燕一起,用他们相互的默契和理解构筑成的,一旦离开那个世界,他一如往常地上课、下课,保持着生活最平凡的节奏。
然而,正当流言蜚语蔓延开来即将达到一个至高点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它的走向,程晓冬又一次侥幸脱离覆灭的厄运。
“班花”刘文静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友分手了。
刘文静,人如其名,长得很是清秀文静,学业成绩也很优异,在哲学系女生中算是佼佼者,程晓冬对她也颇有好感,只是她已名花有主,让不少男生扼腕叹息。
大家对她和他男友的事多少也有些了解,据说两个人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一个班上,又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刘文静考进了哲学系,男友考进了金融系,两人从高中起就互有好感,进入大学后便顺理成章正式结成了恋爱关系,刘文静透露过两人准备一毕业就结婚,青梅竹马的爱情让不少人羡慕赞叹不已,却没想到突然就传出两人分手的消息,这让许多男生又看到了早以为破灭的希望。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分手,并没有可靠的消息传出,但这并不重要,刘文静后面的归属才更是大家谈论的话题,这一话题成功转移了大家对程晓冬事件的关注,使程晓冬终于可以躲在刘文静的话题后面暂时喘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经过一个多学期的调整,郝燕的心理创伤在程晓冬的抚慰下慢慢得到修复,再说转眼就要到大四了,等待毕业分配工作还是考研?生活还有许多新的考验等着他们,也容不得郝燕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们一起晚间漫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个人似乎都寻找到一些新的生活方式,郝燕向程晓冬透露过想要考研继续深造,程晓冬也正是这么为自己打算的。
“那就一起努力吧,为各自的梦想。”他对郝燕说。
大四的那一年,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愈发少了,一开始一个月才见一次面,后来竟然几个月也没有联系过,程晓冬为考研做了各方面的准备,泡图书馆查资料,拜访师兄师姐,调查哲学专业各研究方向的考试重点还有导师情况,他还是那个怀揣梦想的人,还是那个想要展翅高飞,努力用翱翔的姿态去摆脱孤独和悲伤的人,尽管那些孤独和悲伤已经不能在他心中肆虐,然而一旦它们给了他飞翔的动力,他就再也不想停下来,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将要飞到哪里,但只要继续飞翔,就会离它们更加遥远,并且飞得更高,他就可以在更高处睥睨它们,他的生命就会在更高处得到绽放,而那或许就是他为自己设定的使命。
郝燕那边几乎失去了联系,他也没有刻意去找过她,他相信一个病后初愈的人一定会在生命被重新找回后更加珍惜她所拥有的,他相信她已经重新建立起勇敢和坚强,是从内在开始的,而并不只是外在的,他想等毕业的时候,自己能带给郝燕一个好消息,也能看到一个朝气蓬勃,面带笑意的郝燕向他走来。
与此同时,班花刘文静也“例外”地加入到考研的行列中,男友的背弃让她重新选择了自己的未来,在复习考研的过程中,刘文静不时找程晓冬交流一些信息,还时常和程晓冬一起到教室自习,表现出对学科研究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程晓冬知道她的遭遇,对她个人的事情也不多问,只是例行公事地交往,刘文静对他的无私帮助和恰到好处的沉默心里很是感激。
就这样,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生活以它固有的节奏运转不息,没有人能看清自己和别人的命运,却又在丝毫不差地改变着自己和别人的命运,还会在准确的时刻,向我们展示我们对生活所造就的成果,只是,大多数时间我们只是在等待,我们只能等待,只等到那一刻,突然的降临。
到了下学期,程晓冬如愿以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本校哲学系公费研究生,刘文静也一起考上了,虽然是自费的,但她自己对这样的成绩还算满意,考研的成功抵消了爱情的失意,她把主要功劳都归于程晓冬,只是她从来没有主动对他说过。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程晓冬就去找过郝燕,但去了好几次她都不在,那个年代没有手机,连传呼机都是奢侈品,他又不认识数学系的人可以打听,两个人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直到毕业前一天,他从数学系一位老师那里打听到,郝燕被分配到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女生当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虽然不是考上研究生,但在同一个城市里,今后一定还有机会见面的,程晓冬心里这样想着,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
那时的校园,失去了往日的喧哗,充满离别的伤感和寥落,只有炙热的阳光一如既往地刺射着大地,只是再无人追捧那灿烂的光华。冷清的操场,夜晚孤寂的路灯,程晓冬独自走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小径,有时候,他似乎看见郝燕正站在操场上,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短袖运动服,弯腰,低头,和着哨声做着体操,有时候,他又预感到郝燕会从半路冲出来,又是泪流满面,或者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你在这里啊。”
“你爱过她吗?”我问他。
“我也说不清,或许爱过……又或许……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在迟疑中降落下去,“我既没有拥抱过她,也没有亲吻过她,应该是没有真正爱过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