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重 02
银银离开了病房,是一步三回头离开的,她是扶着墙壁和栏杆走走停停离开医院的,她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虽然疲累,但她没有一丝睡意,她知道,他此刻需要亲人在自已身边。她为他的病痛焦急难过,又为她能在这样的时候守护在他身边感到幸福……
原野慢慢才弄清楚他自已发生了什么事。这是银银离开后,他亲人和家人赶到后,他才有了这种意识。
病不轻,这他心里明白。他庆幸他还活着。
这病将来是否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他无法确定和估摸。他极不舒服,可以说是眼花缭乱。如果这样下去,那还不如死掉!干干脆脆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他才二十六岁,还没好好活几天。但他不愿以痴呆或残疾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辈子。母亲孙玉兰说“不要急,不要紧”,这多半安慰他。如果“不要急,不要紧”,为什么要把他弄到医院来治疗?
现在,他紧紧握着妈妈孙玉兰的手不愿放开。在这样的时刻,他承认自已的精神是脆弱的。他感谢命运把银银以及自已的家人、朋友及时地安排在他身旁,使他有一份心灵上的慰籍。
原野抬起头,透过玻璃窗户,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病房里白色的墙上,照到病床上来了。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许多小小的、细细的、密密的尘埃。
原野赶忙拉起被子蒙住脸,妈妈孙玉兰关上了窗帘,是原野的眼睛怕强烈的光线。
妈说:“等你好了,咱们一起红垄村。”
原野说:嗯。
妈说:要不,我跟你住GD,便于照顾你……
原野说:嗯。
妈说:村里很多人都想来看你。
原野说:嗯。
妈说:原爷也想来……
母亲孙玉兰一边说,眼里涌出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病床上的白色的被单上,泪印在白色的被单上,十分明显。
他没有回答。显然有点犹豫和内疚——原爷年纪大了,原野离开家后,一直没有见过原爷,也从没过问原爷。曾经是那么疼爱过他的原爷,他几乎忘了,忘得如此干干净净。
“不要,不要让他们来。路远不方便,来了只会着急。”好了好久,原野回答,声音很轻。
泪水,顺着他的脸夹滚落了下来。
说完后,他双眼直视着病房的墙上,陷入深深的沉默。
他感到,又有几颗烫热的泪珠洒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层热浪漫过了他的心间。他不能对生活有什么抱怨呢?生活是这样地厚爱他,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有温暖的感情包裹自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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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医院为他作了系列治疗。
在他整个卧床期间,孙玉兰既是护理,又是母亲,日夜守护在他身边。
在这些漫长而枯燥的日子里,由于妈妈孙玉兰的陪伴,他并没有感到过寂寞,病情有了根本性的好转。他与妈妈用旁人听不懂的家乡话拉家常,有时候,妈妈把家乡近年来的变化,一点一滴地,一字一句地,像讲故事一样,毫无保留地娓娓道来。
在他病情有了明显好转的一天,家乡的亲人朋友来了,同事们也来了。当他住院多日,再一次真实地看见立在他面前的亲人朋友们时,忍不住眼里沾满了泪水。
鲜花、果篮……堆得满房子都是。
他有一种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
他泪花闪闪的目光依次在亲人朋友们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透过玻璃窗户,久久地望着窗外灿烂的太阳和宏伟的高楼大厦。
因为肠病还没有痊愈,他要继续住院治疗。这阵子,陪伴他的是两个人了——母亲孙玉兰,张洁大妈。
这期间,原野接到家乡——红垄村村支书张大员的一封信,说他等手中的事办完后,就与原厚睑来看他。
他赶忙回了一封信,说自已一切都平安无事,不久就能出院,让他们千万不要来,免得耽误村里的工作……
几天以后,张大员回了一封信,说他已召集村里党员开了会,张大员提出,等原野出院后,让原野担任村里的治保工作。
但原野没有马上对这件事表态。他不愿直接拒绝张大员的好意。但说实在话,他至少在目前不愿回家乡,不是他对家乡有什么偏见。而是他现在没有什么成绩回报家乡。
事实上,原野对家乡是有感情的。对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还有空气、房屋、田野、山坡……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再说,大城市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对任何人都是有魅力的。他在这座城市里流过汗,淌过血,他怎么会轻易地离开那地方呢?
——一些人因为苦难而想方设法逃脱受苦的地方!
——一些人恰恰因为苦才留恋受过苦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已的生活,只不过,对原野来说,他感到目前的生活只能在GD这个“梦工场”发展。
母亲孙玉兰说:儿子,你还是听我一句劝,还是回家吧。
张洁大妈说:原野,回去当个村里的治保干部,也风光呢。
原野半开玩笑地说:我这个样子,像个村里的干部?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隐藏着些许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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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就是半年,季节的步履一不小心踩进了春天。寒冷不知不觉消退了,房外的阳光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风带着潮湿的温柔,开始亲近这座城市。绿色的生命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萌芽。
春天来了!
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原野无意间向窗外看了一眼,突然看见窗外的梧桐树的枝头上有了一些点点的绿意,他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身下床,站立窗户边。他久久地凝视着那片片、那丛丛黄绿耀眼的绿色叶芽,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堆起了笑容。
他住院半年了,好比万物经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季。生命是这样顽强,它对抗的是整整一个严寒的冬天。
冬天退却了,春天昂首挺胸地走来了!
为了这瞬间的辉煌,熬过了多少暗淡无光的日月?
冬天证明万物是多么坚强,但人类也会证明生命有多么强大。
他不禁想起另一种时光。童年时背着书包赤脚在阳光灿烂的田埂上跑,有种微微的哀怨在他心灵的幽宫里闪烁;他又想起初中时候学校操场上朦胧寂然的柏树,岁月的炊烟似乎在他的冥想里袅袅不已;他又想起见到美丽的春天就想哭的思恋的日子和那把斜撑的爱情的雨伞,那片片在雨中悄悄流泪的杜鹃花瓣……哦,他在那杜鹃花瓣中依稀看见了一头白发满拉皱纹的父亲、母亲,还有家乡的许许多多的亲人。
“原野!”
他背后,传来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
他转过身,眼睛被阳光晃得一阵发黑。
一个黑色的瞬间之后,他才辨认出站在他面前的银银。银银的脸就是灿烂的春花。到现在他才惊讶地发现,银银的内心世界,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
他看见他面前的银银有点局促。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
一定是住院久了无精打采的原因,使银银感到难堪。
一种无名的痛苦即刻涌满他的心间——我怎么成为这个样子了?
“原野!”
银银又叫一声,抬起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在同情他,为他的生病而难过。
“你……你怎么……来了?”原野一脸疑问。
“我来看看你。只是来看看你。”银银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又长双宽的大信封。“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原野说:书?
银银说:不是。
原野说:镜子?
银银说:不是。
原野说:报纸?
银银说:不是。
原野说:我猜不出了。
银银说:猜不出?也得猜!
原野说:信!你写给我的信!
银银说:继续猜。
原野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双眼紧紧盯着银银手中的黄色大信封,一头雾水。
“那……那……肯定是……”
“是什么?”
“照片?”
“OK!”
即刻,银银顾不上一切,向原野扑去,两人抽泣拥抱,亲吻着、亲吻着,真到病床上的被子乱得一塌糊涂……
许久,许久,两人才松开手。
“我在这里还得一段时间……你不要着急,安心养病。”银银把那个大信封递给了原野。“这是……给你的。”
他刚把大信封接过来,银银就背转身走了,走得十分匆忙。
信皮上没有字。封口也没封。
原野立刻抽出里面的东西。他只看见:“原野,我爱你!”几个字。
几个字的纸张下面,全部是银银在东北雪天的照片。
原野来不及看下去,就闭住了眼,泪水像涌泉一样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