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后,长途客运车上,银银拂过窗户,将湿气抹去。她正要去见原野。
银银在东北呆了一年后,折返回来。他不知道她要来。她拨了他好几天的电话也找不到他。她连一个留言也没有留,因为她想当面跟他谈谈。
当天是周一的晚上,时间还早。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姑且一试吧。她想先去他的租住处找找看,如果他不在那儿,就去他的朋友处找找。
她从长途汽车站出来后,坐了一辆三轮车过去。雨正在下,不过是毛毛细雨。她等着有人从那栋楼出来,再趁前门关上之前溜进大厅。她不想请他按铃开门让她进上去,怕他不愿意。
他不希望他有空档调适心情。如果他不知道她要来,那么他见到人的神情,就能透露她需要知道的一切。
可是原野一打开门,就根本无心留意他的表情。她太震惊了。脸色腊黄、骨瘦如柴、疲惫不堪。
“怎么这个样子了?”
“嗨。”
他的手还搭在门把上。
“你不请我进去吗?”
“当然要。”他说,然后退后让开。
她走进客厅,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试着感觉他身边四周的空气,不只是要吸进去,而是要以某种格局更大、更难定义的方式品尝一下。那些空气感觉起来冰凉、平凡无奇、平板。他看到她并不高兴。这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她觉得自已的勇气渐渐流失。看到他虚弱的体质让她惊慌不安,让她想到他的脆弱,她害怕要是他们复合,自已又会伤害到他。
她考虑要不要胡聊一番,然后悄悄溜回家。不行,这不是办法。
她脱下夹克,坐在沙发上。虽说她想跟他在心灵上坦诚相见,可是穿着好点总没坏处。
“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找你。”她说。
“真的吗?我没接到留言。”
“我没留。”
她以为他会纯粹因为习惯使然而拿东西请她喝,以为他会努力表现得亲切一点。他没有。他只是坐在她对面。手搭在膝上,一脸不自在。
“银银?”
“嗯?”
“你来这干嘛?”
她想到要把自已过去一年来的想法,以戏剧夸张的告白方式一股脑儿全告诉他。而对原野的这一问,她的什么想法也没有说,也没有留下一个字。但此刻,银银感到,原野心情不好——可能遇到很糟糕的事儿了?
她走出门来,想着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到这儿来。
回来的一路,银银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这次老是不接我电话呢?他的身体为何如此大的变化?他待人的热情去哪儿了呢?
银银去东北的一年多时间里,原野突然失去了她,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一时想不开,拼命抽烟、汹酒、熬夜加班,他的肝脏、脾脏、胰脏——事实上每个脏腑——都因过度辛劳而不足以维持消化和排泄的程序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的身体已经严重到很不舒服和程度。他的肾脏已经衰弱,脑血管也衰弱了。他却把自已糟蹋成为一种极坏的体质,即使有一点小毛病也要发生危险了。因为这样的结果是不能避免的,而事实上也果然来了。
就在银银折返回来的前一个月,原野觉得有点不适,当即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他是肠内着了凉。这病的症候,通常总是血液和其他一部分器官要呈衰弱状态。他当时觉得很苦痛,医生就把寻常的治疗法施行起来,他暂时觉得好些,可是不知为什么,仿佛危险就要临头似的。
这时候,原野一径想着银银,因为他精神上始终没有跟她离开过。他得病之先,本来想把病情写信告诉她,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仿佛觉得自已不能跟她再见面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病却没有起色,他想见她的意思就愈加迫切起来。他时时觉得绞一般腹痛,仿佛内脏打起结来一般;痛过一阵,就觉得非常虚弱。
经过这样的几阵剧痛之后,他变得麻木了,曾经所有的积极一面统统消沉了。他把手机搁至抽屉,对于所有来电,他都懒得去理。
银银一直为原野的变化深感不安,过了几天,她又一次敲开了原野的门,见她突如其来,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
“你身体可能有问题,陪你去看看医生?”
“不用看了,真的不用看了。”
“你身体有病,我一定要带你去看医生。”
“不,不用看了,我已经看过了。”
此刻,银银明白原野身体的严重性——他可能患上重病了。
她用一双同情的大眼睛向原野看去。他用两个枕头支着躺在那儿,他用他含着智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虽然眼神有些儿疲倦,却闪出了同情和爱情的光。银银看见这神情,禁不住一阵酸楚。他那瘦弱而苍白的脸直同一把刀似的刺痛了她。她就拿住他伸在被外的手,紧紧捏着。她又弯下身去亲他的嘴唇。
“我很难过,原野。”她喃喃地说,“我很难过。可是你的病并不怎么沉重,是不是?你是一定会好的,原野——而且马上就会好的!”说着,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是的,银银,可是我实在对不起你。”他说,“我不该把手机放进抽屉不接你电话,我错了,我心里始终不安。可是你告诉我,你近来怎么样?”
“哦,还是那样,亲爱的。”她答道,“我很好,你别那么想。你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他苦笑了一下,“是吗?”说着,他摇摇头,因为他自已觉得这是办不到的。“坐下吧,银银。”他接着说,“我倒不急,我要同你谈谈。我要你跟我靠近一些。”他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了一会。
她坐在床沿,她把脸儿向着他,拿住他的手,她眼中流露出同情、爱情和感激交混着的心情。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恐惧——看他的神色,病是沉重的了!
“我早就要对你说明,银银,我对于我们这样的分离是不能够满意的,事实上,这样的办法也不科学的。我并不比从前快乐,我是无时不觉抱歉的。”
“你别这么说吧。”她说这句话时,此刻浮现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一切情景来。直到现在,她才得到他们的真正结合的一个证据,才知道他们精神上是一向都融洽的。“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我看离不离没什么两样。你待我已经很好了。”
“不是的。”他说,“我很抱歉,事情从头就错了,可不是你的过失。我早就要对你说了,幸而现在还有这个机会告诉你。”
“别那么说吧。原野,请你别那么说吧。”她说,“现在什么都很好。你用不着抱歉。你没有什么该抱歉的。你待我一向都很好。”她停住了,因为她说不下去了。她被爱情和同情所激动而哽咽起来。她捏紧了他的手。
“好吧,我现在话已对你讲了,心里就觉得宽畅些了。你是好人,银银。我是爱你的,现在还是爱你的。你要知道我的心。我生平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应该永不分离的。”
银银许久才转过一口气来。这几句话——这种爱的证据——是她等了好几年了的。如今听了这番显示他们虽无肉体结合却有精神结合的供状,她就觉得一切都可满意了。她现在可以称心如意的生活了。她是死也不甘心的了。“啊,原野。”她呜咽着,捏紧他的手。原野也捏住她的手。
自从那天起,一直到他死的时候,她就一步没有离开过原野的身边。
原野的死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在那一个月里面,银银差不多寸步不离他床边。
那一个多月里,朋友问病的纷至沓来,但原野并没有多话可说。
原野死的那天深夜,他临终之前,他最后发作一阵剧痛时,但等不到医生施用止痛剂,他就绝命了。后来方才查出他致命的地方并不是肠病,而是脑中大血管的损伤。
银银侍候了一个多月后,已经是心力俱悴。现在一悲恸,就更加不能自持。原来原野一向都是她的思想感情的一部分,如今他一死,就仿佛她自已死去了半个一般。她是专心一意爱他的,他也一径都有几分顾念她。她不能感觉那用眼泪表现出来的情绪,只觉得一种沉痛,一种似乎使她失却痛苦知觉的麻木。她看看他——她的原野——安安静静的死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的刚强。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倔强的,坚决的,却又是平和的。那时,原野的爸妈和弟弟都来了,他的亲戚们都来了,他的朋友们都来了。银银只得回避走开了,不能再出头管事。
原野的尸体装进棺材后,亲人们运送了遥远的老家。银银乘车跟随着去,要送他一程至天堂。
出殡那天,银银硬僵僵站在那里,眼看着种种的奇景;她的眼睛大张,她的两手无意识地相互扭绞着,她心中只有一个思想——他们把他的尸体拿走了。一个铅色的十月的天在她头上,差不多是黑暗的,她看了又看,直到最后一轮落日余辉消失在那凝聚在远处村庄的烟雾尽头。
(完)(作者目前正在撰写的青春长篇小说《让时光忘记流动》,敬请网友关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