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真是知音难觅啊。
原野在想:在大街上,在人潮里,在剧院,在车厢,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子,有如朵朵彩云从我的眼前飘逝。他不禁要问,这些人此刻在考虑什么?她的思想和欲求同我一样吗?她喜欢春天、喜欢海浪、喜欢仙人掌吗?她看见月亮会遐想,看见鸽子死了会忧伤?她是否感到孤独、感到这样活下去很不满足?她需要我吗?……你看那个姑娘,急匆匆的,目不斜视,劈肩而过。她是要去到什么地方?去朋友家作客还是在商店选择时髦衣料?她面露微笑,或许正在那个小小的自我世界里经历着爱情,眼下正是去投入她情人的怀抱?她为什么与我无关?她为什么离我这般遥远,这般陌生?但如果有一天、有一次机会同我相识了呢?我难道不会爱上她、她又难道不会爱上我?这些念头虽是那么无聊而低级趣味,但它们却老是跑到自已头脑里来兴风作浪。
原野又想:为什么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的相识有时又只要一个极不足道的原因?一次介绍,一个机会,一刹眼波,一丝儿热情,她们的宁馨的鼻息、诱人的发香、喁喁的情话只是由那些我所不知道的男人们消受去了……哟,我说这些时你为什么笑?看得出,你在为我的大胆、也为我的愚蠢和野心捏一把汗。得了吧,朋友。如此广阔的世界,如此浩荡的绿女红男只配、也只能有一个人属于我!我们彼此致命的互相需要,但我们就是不能走到一起!人们都心安理得地固守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天地里穷其终生……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人们渴求的东西有多少机会、多少场合由于自身愚蠢的虚荣自负、莫名其妙的人心的障碍而失之交臂啊!唉,还是让我们哑巴了吧!让我们活着就这样罢了,就这样象一群马或一窝甲壳虫般罢了,就这样为了少受苦难,少找麻烦,为了顺利地活到死的时候而鬼混吧!……
老道人说,解除苦恼,就要把一切看得很淡、很淡。可他天性却这么深情,这么耽于冥想,这么精力旺盛;理想主义、集体主义、人道主义者叫人不要失却信仰,要将微茫的生命寄寓到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体上,可他分明看见了历史、社会的变幻和无常……“有那么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劝我们都从屋顶上往下跳”……我真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谁来拯救我?谁能拯救我!看呀!这一切都不是实在的!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太阳倾圮了,月亮沉沦了,天地间摇晃起来……
就在第二天晚上,银银突然推开原野的门进来了。
原野还没有从那种颠狂和迷乱的状态中醒过来。
“原野,你怎么啦?”银银见原野象一个痴呆人一样,迷惘地望着他。
“你到底怎么啦?你把我吓死了!”银银见原野根本不理睬自已,猛烈地摇晃原野的肩膀。
“没什么,谢谢你的关心。”半晌,原野喑哑地回答。
银银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别这么傻乎乎的嘛!”
俩人都没说话了。原野渐渐沉静下来。
原野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怎样奇怪的感受。一时间,原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心中一定深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他不知所措,满心怅惘,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
“我怎么啦?”
“你,我是说,唉,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我老公那里不是被人骗走了一笔钱吗?要我过去帮他处理这事一下呀?”
“你老公不会处理吗?要你过去干嘛?”
“要我过去嘛。”银银似乎不愿再往下说了。
“这么说来,这事还没处理好吗?你以后还要经常去吗?”
“嗯。”
“哼,你老公连这点事都不会处理,需要一个女人过去搅和,他有什么用?”
“你太小气了。”银银说。
“什么?……我小气?这大概是一个非常小气的人在说另一个比较小气的人吧!”
“你再要说,我可要走啦。”
“那你走吧。”
但银银并没有走的意思,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折磨呢?……”我望着窗边的几条游来游去的金鱼,仿佛它周身都在痉挛和呻吟:“天啊,这真是太残酷了,我怎么受得了啊!……”
“原野,你别这么傻乎乎的嘛。”银银娇嗔地说道,又露出第一次进原野房门时的那种表情。但她却大胆而打趣地在原野鼻子上捏了一把。看得出,银银极力要逗原野高兴起来。
原野的眼泪涌出来了,原野一下子由于银银的微笑和温存感到轻松愉快起来。一见到她,一见到她美丽的脸孔、迷人的笑靥,原野刚才那满腔的屈辱和烦恼一忽儿竟象蒸气般的散发了。
月亮爬上了窗棂,发出谜一样的光辉。
原野现在已开始用一个男子大胆而深情的目光注视起这张激动人心的脸来。
“……银银,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嘿嘿,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感谢上帝,甚至也为了他赐予我的痛苦。”
“嘿嘿……”
“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原野说。原野的潜意识里是相信他与银银最终能结合。
“ NO,我不相信,我什么都不相信。据说不信是傻子的毛病。……可是,我还是不信。比方说,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就使我……”
“银银……”
她没有吱声,把头栽下了,用手剥弄着衣角。
“我……”原野如鲠在喉:“我……完了!……”
“一切不是好好的吗?”银银这次倒没有一点戏谑的意思,瞪着大眼睛认真的说道。
“我可怎么办呀!……”
“你是男子汉,应该怎么办,你自己不知道?”
听到这话,原野又幸福地长嘘了一声。银银内心也同样在呼唤原野。
一会儿,银银好象忽然想起什么来着,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紧盯着原野。说:“序幕还没拉开哩……”这时原野也倒被自己所受过的折磨感动了,郁郁地嚷道:“悲剧早就开始了!……”
“那么,你考虑了一下后果吗?……以后你会后悔的……”银银好象早就料到原野的求爱似的。
“考虑了,考虑得太久、太多、太苦了!没有你的爱,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后悔,后悔什么呀?求你,不要侮辱我吧……”
“不……是有点荒唐吗?……”银银又低声地、好象是对自己说道。就是这么谨慎、这么认真、这么纯洁、这么胆怯……银银总忘记提醒原野、告诫原野,仿佛原野不会珍惜俩人之间来之不易的爱情,珍惜俩人现在已得到的幸福似的。原野觉得自已已经掌握着这个姑娘的内心,于是他热烈的说道:
“……是的,非常荒唐,一颗心早就炸了,另一颗心却无动于衷……”
“原野,世上好女人多的是,你干吗……”银银絮叨着。看得出,她还在小心。
“银银,我再求你啦,别再拿这些恼人的话来折磨我吧。你是想说明,为了免除痛苦,还是不要爱的好吗?可是,一旦没有了爱,我的痛苦就更深更重,我的生命就象掉进了一个无望的深渊。人生是短暂的……银银,你应该知道,我的灵魂早已飞离了这不安分的胸膛,它都害怕这里头的风暴,它都害怕被这烈焰烧焦……唉,我已没有了心,没有了意志,没有了安宁,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种燃烧,一种爆炸,一种毁灭……请你理解我……是的,理解我。让我毁灭好了……对我这样的人无药可治,毁灭才是最好的拯救……为了自由和爱情我将赴汤蹈火……银银!银银!我是用衣襟兜着我全部的寒碜的供品来跪拜我的爱情的呀……”
一刻钟后,这个美丽的女人终于泪水涟涟的倒在原野的怀里了。月亮躲藏了,星星在窗口瑟缩、眩惑……
“原野!原野!……你应该懂得我……”银银柔弱地在原野的怀抱里嗫嚅道。原野鼻子一酸地点了点头。
“别说了,银银,一句话都不需要你说……一句都不要……”
“……你真的爱我吗?……”银银又喃喃起来:“每个人都蒙着面纱啊……人的心里并不只住着一个灵魂……唉,倒没什么的……一切都……现在,现在,我,我想哭了……”说罢,又一道泪泉悄悄地沿着银银那轻度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银银!……银银!……”原野慌乱地叫道:“你怎么这样子?你怎么……唉呀,我先是爱上你的笑容的呀……银银!……你忘了?你一开始总是笑的,我脑海里总是浮着你的笑的样子呢,是你的微笑照亮了我的生活呀!……”
忽然银银惊悸地挣脱开来:“我,我这是怎么啦?……”
我觉得这个长着一双美丽、灵气的大眼睛的大姑娘与世界上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她是一个美的、矛盾的混合体。原野甚至认为,无论这种爱情的结局怎样,无论他以后的生活由于这而结出丰硕的果实或者变成一片废墟,他都应该庆幸而无怨。她永远使原野感觉到那种无穷的魅力,偶尔的缺陷被那夺目的、妩媚的光彩所饰淡。总会怀着无限的喜悦和豪情忽略她给原野带来的一切苦恼……
“银银,难道你再没一些别的话同我说说?”
“有的,”银银说,“那就是,一个人应当既不回忆,也不向往,着眼现在才是。至于其它,我就无从说起了,一切我都不知道……”
原野有点怅惘地望了望她。心中掠过一丝阴影。唉,女人啦,你们的法宝就是这么忽明忽灭、忽远忽近、忽冷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