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市区有一条城内河,清纯澄彻的河水温柔地流淌着,初夏已把绿意染上了河岸的树林和灌木,美妙的山、岸、城市建筑,简直是一副刚刚描就的、油彩未干的江南画图。
在认识她之前,这里往往是原野消愁解闷的不由自主的去处。他曾许多次在这儿来往徘徊,看看倒映在河里的星星和月亮,望着那悠悠的天宇,那树叶间斑驳的日光和神秘的荫翳,陷入对爱情和未来的无限缅想。
记得那个傍晚,原野刚吃完晚饭,他手机滴滴地响了一下,他一看十分惊喜,“出来散步吧,我在华南桥等你!”
原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目的地,只见她穿着黑色的长裙,笔直的秀发披散下来,一种别样的情愫从我头顶一直溢满至脚尖。
“等了很久了吧?”
“哪里,哪里,刚到一会!”
他正在想往哪个方向走,她扭过身子,朝着河边南侧开始迈出了第一步,他跟随身后,伴着她的步伐缓缓前行。
他从身后注意着她,她窈窕的身材,秀发伴着脚步有节奏的均匀左右轻轻摇摆,她身上散发的一种香味令人迷醉。
就这样前行,就这样沉默。
她打开了话匣子: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
“你呢?”
“四十六。”
他问她:“你家住……”
“你这是问的废话。”
银银戏谑地说道:“年龄和住址对人并不重要。有些人见面时总是问:‘你吃了没有?’、‘你到哪里去?’、‘你干什么?’就是不问:‘你生活得好不好啊?’……”
原野笑了一下,感到不好意思,她却滔滔不绝地扯了起来:“我还记得儿时睡在床铺上看到那斑驳、凸凹、阴暗的墙壁时的好奇和幻想,但是一忽儿,那些都成了遥远而温馨的过去,成了一种朦胧莫辩的幽暗的意象,而这就象一刹那间发生的事一样,我不知不觉已经过来了,已经变为目前这个局面了……你看你看,小时候,我怕死、怕棺材、怕皱纹、怕黑暗,总觉得这些东西永远与我无缘,但是,它们慢慢都会属于我的!而且,当这些东西一旦轮到自己时却感到并不怎么可怕的……”
“你……”原野听后很是诧异:“你的话我不懂,我好象在听一个死人说话!”
“我老在想,”银银毫不避讳地继续说道:“我为什么活得这么累?是不是这儿不适合我?……有时弄得深更半夜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直淌眼泪。我将终身探寻的,就是人心的秘密,宇宙的秘密,生命的秘密。如果你不关心这个问题,如果你没有我这种感受,你得谢天谢地,因为你准会过得不坏。告诉你,我才不去赶时髦呢,在靠不住的潮流里随波逐流,或者坐井观天,在局促、狭窄的小圈子里咬文嚼字,把自己本来就卑微的才志和精力浪费在显然无价值的事体上,真是太可惜了!”
“但是,银银,我发现你在钻牛角尖。我总觉得你的思想有些不对头,至少于自己没有好处。虽然各有各的道理,但我想,把人类社会所有的生活经验和智慧加起来其实明白不过——那就是难得糊涂,笑比哭好!原因很简单——总得活下去呀?!”
“你的意思是,”她似乎也同意我这个观点,“该笑的时候就大笑,该哭的时候不妨也努力地笑一笑是吧?”
原野点了点头。
“可是,”银银又否定道:“我总觉得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一种虽派得上用场但却麻木不仁的经验,再顶多也是一种带有超人意味的智慧。”她用手姿式优美地支撑着下颌凝思起来:“有人说,世上没有幸福,只有意志和宁静。这倒是真的。当我糊涂时,我巴望不糊涂,可当我不糊涂的时候,我就无法糊涂了……”
后来她又同他谈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她回忆着讲起一件往事:“有个冬天的晚上,天气很冷,寒风呼呼地刮着,我有一个邻居,据说曾在很多年前,弄死了很多人,后来,她被人陷害了,弄成了一身毛病,几年前死时惨景十分难堪,她的鬼影时常吓坏了很多人……”
见她这这么一说,他便问道:“这与你何干系呢?你真是‘博爱’哟,什么东西都不应当想得过深,否则会得精神病的!”看来她还沉浸在那个死去的人的惨景中,或许她陡然看到人间还有这样凄惨的情景而受不了吧…… ”
这些话竟出自一个年近四十多岁的妇女口中!原野心想,“请原谅我为什么喋喋不休于她的细枝末节,请原谅我把这一切竟记得这么清楚。我们在一起,什么没有剖心相告?而我,也似乎正从这些琐屑之事中找到了挚爱她的理由,你知道这样一个美丽多情、温柔善良的妇女,在我心中会留下一个怎样的印象?”
“你写小说吗?……”她见原野老大一会低头不语,马上岔开了话题。
“写一点的,不过,全是小不点儿……”
“唉,写、写、写……”她一叠声说:“写是多么艰重、多么苦涩、多么缓慢啊!我觉得写应该有一种神的庄严。我耐不得寂寞,我想过常人的日子,所以我永远只有成功前的寂寞……”
“对有些人可不一定!”
“有的人只能玩镰刀,但却在那里抡大板斧;哦,无边的世界每天都把一些低能而缺德的人推上幸运的顶峰,而把无数伟大而憨朴的人埋没了下来。我想我们都差不多,因此对于事业的成功缺乏耐心和坚持精神应该是最大的痼疾。”她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河里:“我那时热爱唱歌跳舞,但后来考试时没过关……”她忽然语塞,用手指着远方的城市建筑,可原野眼下对除这些以外的一切都无甚兴趣。他看见她眼里闪出一道悲郁的光芒。
她马上回复了原来的神态,继续说道:“可是,全是泥牛入海。我精疲力竭。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但我又不死心。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良知’这种东西。世上多的就是专会指东点西、评头品足但自身又缺乏创造、缺乏宽容德性的人。其实他们只是把这个世界弄得沙沙作响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不说奉承话,不违心地瞎咋呼、凑热闹,广大的奴才和庸才们又有什么事情可干呢?”
他这时又想起了她第一次到他租房里一言不发的情景。记得当时瞥见得这个口齿伶俐、外秀内慧的尤物,他的尊严,他的过去的那种唯我独醒、雄视一切的心理,顷刻间象雪球一样崩解了。于是他木讷而拙劣地说:
“这个世界上除你以外全是醉汉!银银,你就是诗,就是艺术,就是神,就是完美,宙斯和丘比特都要跪下来舔你的脚趾。”
她没有搭理这句话,对原野的激动一点也不在乎。这使原野更觉得了自己的可笑,大概她认为我正是这“广大”中的一个吧。
“我的十多年青春都是在忧患和伤感里度过的。可怜当我需要成功、需要荣誉的时候,我没有得到。现在,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终于是一个有着近乎残忍性情和坚刻意志的人了。”说着说着,她真的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来。月光在树枝上移动,把金黄的光斑抖在她的秀发上。
原野到底还在报刊上发表一些小作品,眼下在这方面多少还有些优越感,于是趁机指点她说:“其中总有一点问题的,只要你好好总结,相信真金是不怕火炼的。”
“算了、算了!……”没想到听到此话后她勃然嚷嚷起来:“烦死了 !我的脚底都冒火 ,我是不会骂人 ,好多编辑跟菜市场里的瓜菜贩子差不多 !他们使艺术和真理拜倒在利润和效益的脚下……为什么会这样啊?!……”她慨慨然又‘霍’的揪了把草叶往水里一扬,摇摇头说:“人性都沦丧到这水里去了,正直和真诚都狼狈鼠窜了,大家都在混水摸鱼或随波逐流,人如果离开了正义和善良,他比动物就会坏得多……”她把头转向原野:“我刚才说到,我什么也不需求了,不需求别人的人就是强者!包括一切:面包、爵位、**……”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现在求你啦,我们最好是谈点别的什么吧!……”说完微微闭起了眼睛,似乎疲倦了起来。
原野瞟了瞟她那漂亮的脸蛋,寻思了一下,说:
“你太偏激了,银银,我不得不这么说。对于饿急了的人,一碗瓜菜汤比一砣银子重要。人的心境在很大程度上与他外在的际遇相关。不知道你为何这么悲观,这么偏执。不过,我想,你这么烦恼,会是转瞬之间的事。也许你距你所期待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了。银银,我这些话不知你听不听得进去?……生活不是棋,人生也不是赌博,你这么激昂地站到社会和命运的对面去,摆出一幅与它格斗的架式,真令人费解。其实一切实际上要比我们想象的温和得多。难道你与你以外的一切没有关系么?人若从社会整体中游离了出来,这不仅是苦恼的,也是危险的。我承认差别是固有的,也是永恒的,但不能因为别人比我们多努力了一点,机遇好一些,就以为他们从我们中间仙飞了,变成了天上的月亮。这是哪儿的道理、哪儿的逻辑?别看人们的命运是如此的殊异,可人与人之间其实只是毫厘之差哟!人们有一种贬低自己所不了解的事物的倾向。那些大人物并不是老昂扬着头的,他们还是同我们一样,有时候好过一些,有时候也不那么好过?他们不也有时觉得轿车上的坐垫软和舒坦、有时也感到逢迎别人、丧失自我的烦恼?各人都只是自我世界的空间里感热知冷、亦喜亦忧啊。在这一点上,上帝总是公平的。”
他慢慢平静了下来。“银银,你探讨过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吗?你看见那在人们心灵深处普遍地震动的共同倾向吗?既然大家都朝这条路上赶,恐怕……个人在社会的瀚海里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哟,我们只有搏击才能免于沉沦,只有适应才有生路……,但我强烈地觉得,世界是广大的,到处都有我们的好去处……”
这怪物真使原野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她讳莫如深、有板有眼地问他:
“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最纯洁?”
“雪、少女之心,这清澈的河水……我一口气说出一大串来,挺得意的。
“ NO,你又在胡扯!”
“那么,你认为呢?”
“你猜猜吧?!什么时候猜出来了,什么时候回答我!”
不知不觉,散步的人渐渐少了,河面上阵阵幽风袭来,令人神清气爽。
回来的一路,银银的好顽皮定格在原野的脑海。那么单纯,又那么复杂;那么深情,也那么活泼……够了够了,原野一连几晚都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