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在北周和隋朝年间，有个人叫杜子春。年少的时候，他落拓不羁，不懂得管理家里的财产。他只知道随着性子，任意地放纵自己、酗酒闲逛，结果把家产都败光了。他的亲戚朋友，也都不肯收留这个败家子。
一年冬天，他穿着破旧的衣服、饿着肚子，在京城长安的街上踱步。天快黑下来了，他也没有找到吃的。他茫无目的、不知如何是好地在街上闲逛。
走到东城一个集市的门口，饥寒交迫的杜子春站在街心，仰天长叹。
一个老人拄着龙头拐杖，正好经过他的跟前，好奇地问道：“先生为什么叹气啊？”
杜子春诉说了他的遭遇，说到亲戚的薄情寡义的时候，他满脸愤激之情。
那个老人爽快地说：“我可以借钱给你啊。你觉得多少钱，才能够用呢？”
杜子春是个率性的人，想都不想地说到：“三五万块，就过得去了。”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太少了，再说个数字。”
杜子春觉得有点奇怪，仍然说道：“十万块。”
老人仍然轻轻地摇头，说道：“太少。”
杜子春咬咬牙，说道：“一百万。”
老人闭着眼，还是摇头，说道：“还是太少。”
杜子春想：他一定是开玩笑，就随口说道：“那就三百万吧。”
没想到，老人这下睁开眼，认真地说道：“这样嘛，才可以。”
接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递给杜子春，说道：“这些钱，今晚你先拿去用。明天中午的时候，我在这个市场里的波斯贸易店等你，一定不要迟到了。”
第二天，杜子春到了波斯贸易店的门前，果然碰到那个老人。那个老人把三百万的票据给了杜子春后，不辞而别地消失在人群里。杜子春拿着钱，半晌才醒过来。
杜子春有了钱，又变富足了。他的放荡的心情重新燃起来，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的穷困潦倒了。
于是，他重新过上了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日子，一点没有去经营产业的意思。不到一二年，他的钱就花去大半。然后，他逐渐把车马、衣服一件件地卖掉。最后，他又穿着破烂衣服、饿着肚子，在街上踱步。
当他再次走到长安东城的集市门口的时候，又仰天叹气起来。
他刚把气呼出去，那个老人就到了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说：“先生怎么又在这里叹气了，真是奇怪！我再周济你一次，你要多少钱？”
杜子春惭愧不已，觉得没脸回答人家的问话。那个老人毫不介意，不住地询问他需要多少钱。杜子春不敢回答，只是连连作揖。
老人却说：“明天中午的时候，你仍然到老地方等我吧。”
第二天，杜子春又去了那个波斯贸易店。他心想，这次拿到老人的钱以后，一定要发愤图强，好好地谋个生计，将来成为大富翁，超过古来多少的有钱人。
不一会，老人果然又来了，这次给了他一千万块钱。
杜子春一拿到钱，心里马上就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纵情声色的念头重新熊熊燃烧。他把刚才改过自新的心思全抛在脑后，再次过上胡吃海喝、花钱如流水一般的生活。
不到三四年，他重新变成了穷光蛋。
当他第三次在那个地方遇到老人时，杜子春实在没脸见他，低头就要逃跑。
那老人却拉住他的袖子，说：“哎呀，之前都失误了。”
说着，老人又给了杜子春三千万钱，叮嘱说：“如果这次你还不能痛改前非，那你的命真的是穷到骨子里了。”
杜子春哽咽着说道：“我这一向来不学好，落魄到这个地步，弄到生活没有着落，亲戚都厌弃我。只有你老人家三次资助我，我怎么才能承受这份恩情呢？”
于是，他痛下决心，对老人说：“我拿了这些钱，要在世上做些功德，给孤儿寡母的人提供衣食，这样才无愧于我所受的教养。为了感谢你如山的恩德，做完这些事情后，我便一切都听从你老人家的使唤。”
老人说：“这正是我的期望啊。你完成自己的心愿以后，明年七月十五中元节，到老君庙的双桧树下来见我。”
后来，杜子春到了孤孀比较多的淮南地区，在那里买了几百顷的良田，在集镇和要道上修建了几百所的房屋，召收孤儿寡母的人来居住，又帮他们安顿下来。
*
做完这些事后，在约好的日期，他前去拜见那个老人。那老人正在两棵桧树下纳凉吟啸。
于是，两人一起登上华山的云台峰。进山四十多里，他们见到一处住宅，房屋干净整洁，不象凡人的住处。在蓝天白云之下，鸾鸟和仙鹤在房顶上飞翔徘徊。
他们走进去，看到正堂里摆着九尺多高的一个丹药炉子，紫色的火焰在炉子里窜上窜下，将门窗照得忽明忽暗。又有九个玉女，环绕着炉子站立着；一条青龙和一只白色的老虎，在炉子前后护佑着。
这时天将黄昏，老人脱去俗家的衣服，换上道家的装束。老人把三颗药丸，和一碗酒递给杜子春，让他马上服下去。
然后，老人把一张老虎皮铺在房间的西边墙壁边，让杜子春朝着东方坐下。
老人告诫杜子春说：“不管是看到神仙鬼怪、猛兽地狱，还是你的亲人被捆绑囚禁，都不要说话。你看见的这些痛苦的幻想，都不是真实的，你千万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一定要毫无畏惧地安心坐着，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你。你心里可以反复念诵我跟你说的话。”
老人说完，走了出去。这时，杜子春看见房间里，只有一个贮满水的大陶瓮。
道士刚离开，杜子春就看见漫山遍野的旌旗招展，成千上万的兵马喊杀连天。领队的是一个身长一丈有余的大将军，穿着金盔金甲，浑身光芒四射。他后面跟着几百的亲兵卫队，都举着宝剑、拉着强弓。
他们冲上堂来，喝问杜子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不回避，挡在大将军的前面！”
好几个卫士都挺着宝剑，指着杜子春，逼问他的姓名、在这里做什么。
杜子春安坐不动，也不说话。那些人大怒，象打雷一般地对着他喊打喊杀，又有许多弓箭射他。
杜子春仍然没有搭理他们。那个大将军暴跳如雷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千百只猛虎、毒虫、狻猊、狮子、蟒蛇，都咆哮着冲过来，张牙舞爪地在他身边跳跃撕咬。
杜子春神色不变地坐着，心里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幻象而已。
过了一会，这些东西都散走了。
接着，天空突然下起磅礴大雨，雷电交加。只见滚圆的火球绕着杜子春盘旋不止，闪亮电光在他身边不停地裂开又爆炸，炫目的光线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过不多久，房间外面的积水有一丈多深，排山倒海般的闪电雷鸣，此起彼伏、无休无止。转眼之间，积水和雷电就漫到杜子春的脚下。
杜子春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丝毫不为所动。
又过了一会，雷停雨止，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先前来的将军，又来到杜子春面前，还带来了几个牛头马面、奇形怪状的恶鬼。那些鬼抬进来一个烧着滚烫油水的锅子，放在杜子春的面前。又有手持刀枪剑戟的鬼怪，围着杜子春站了一圈。
那个将军说：“要是他肯说出姓名，就放了他。如果不肯说，就用叉子把他叉进油锅。”
杜子春仍然不说话。
于是，又有几个恶鬼把他的妻子推到面前，跪在台阶下面。那些人指着她说道：“如果你说出姓名，就放了她。”
杜子春不由闭上眼睛，心里强忍痛苦，对自己说：这些都不是真的。
那些鬼见他仍然不说话，就用鞭子把他妻子打得浑身是血，一会儿用箭射她，一会儿用刀砍她，一会儿把她扔进油锅里煮，一会儿把她放在火上烤，真是苦不堪言。
他妻子号哭着说：“就算我真的那么相貌丑陋、举止粗鄙，可是毕竟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夫妻，看着我这样被这些恶鬼折磨，我也不奢望你能匍匐在地、向他们下拜求饶。天下谁能这么无情，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说吗？”
他妻子在院子里泪如雨下地又哭又骂。
杜子春好几次都想站起来，去救他妻子。想起老道士之前的叮嘱，他忍住了，坐着不发一言。
那个将军说：“我难道就不能毒杀你的妻子吗？”
于是，他让人拿来锉刀和石碓，把他的妻子从脚到头地一寸一寸锉碎。他妻子哭喊连天，惨不忍睹。
杜子春咬着牙，坚持挺住不说话。
那个将军终于说：“这个贼胚的妖术快练成了，不能让他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了。”
他让左右的恶鬼把杜子春砍杀了。
被杀以后，杜子春的灵魂被带到阎罗王的面前。
阎罗王说：“这个就是华山云台峰的妖人吗？”
于是，他被关进牢狱里，在那里饱尝了各种痛苦的刑罚：烧红的铜柱上焊烙、铁棍殴打、石碓里捶打、磨石上磨砺、火坑里煅烧、油锅里烹煮、刀山剑林里砍杀。
杜子春始终牢记老道士的嘱托，忍住痛苦，不发出呻吟。
杜子春所有刑罚经历一遍以后，阎罗王说：“这人实在是个阴损毒辣的恶贼，不该让他做男人，让他投胎去做女人吧。”
于是，他被安排投胎到河南商丘的单父县的县丞王勤家里。一生下来，他就百病缠身，天天不停地打针吃药，受尽医药的苦楚。他还从床上掉下来，落进火堆里，痛苦不堪，但是他都没有出声。
长大以后，投胎做女人的杜子春，出落得美貌无比，就是口里从来不发出声音，家里都以为他是哑巴女人。他的亲戚就百般地捉弄他、侮辱他，他从不说话。
同乡有个进士叫卢珪，听说了他的美貌，就托了媒人来求亲。杜子春的家人，因为他是哑巴，就推掉不肯。
卢珪却说：“如果她是个贤妻良母，不说话更好，免得变成人家的长舌妇女。”
杜子春的家人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就只好同意了。
两人成亲几年后，很是恩爱，生了一个儿子，非常的聪明。卢珪把儿子抱到杜子春面前，逗她说话，她还是不做声。这样几次以后，卢珪大怒，说道：“从前，周朝的时候的贾大夫，他的妻子瞧不起丈夫，所以从来没有笑容。可是看到贾大夫射下雉鸡，也能开怀欢笑。现在就算我比贾大夫还要丑陋，可是我的文章才学，远远胜过他射雉鸡的本事，你竟然不肯说一句话。大丈夫被妻子看不起，还要儿子做什么！”
说着，卢珪就提着儿子的两条腿，把他头往石头上砸去。小孩子的头一下就碎了，鲜血淌了一地。
杜子春见心爱的儿子这样惨死，一下子忘记了老道士的约定，不由得失声叫道：“哎！”
他这声刚一出口，眼前一切全部消失，又回到了原先坐着的地方。老道士这时到了他的面前。外面正好打了五更，再过一二个小时，天就亮了。如果能坚持到天亮，他的修炼也就达成了。
再看房间里，药炉子里的火焰冲出了屋顶，四周一片火光，房屋宅舍，焚烧殆尽。
道士叹着起说道：“这个穷酸，误了我的好事。”
于是，道士拎着他的头发放在水缸里，四周的火焰，也随着慢慢熄灭了。
道士满脸可惜地说：“先生的心里，七情六欲中欢喜、愤怒、悲哀、恐惧、厌恶，这五种感情，都能够克服。只有爱的欲望，还没有完善。如果刚才你没有发出这声哎字，我的仙药就炼成了，而你也能成为天上的神仙。”
他又叹息良久，继续说道：“能成仙的人才，很是难得！我的仙药，可以重新炼制，可是你的身世，仍然只是尘俗的凡人。前途保重吧。”
说着，他遥遥地指着下山的道路，跟杜子春道别。
杜子春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只见那只药炉子也烧坏了，当中又一根几尺长、手臂粗细的铁柱子。
道士脱掉衣服，拿刀子去削那根铁柱。
后来，杜子春回家以后，总是想起自己没有遵守道士的忠告。
他还曾想找到道士，重来一遍。当他走进华山的云台峰，找到老地方时，那里也荒无人烟，毫无人迹。他只好懊恼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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