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娘记：梦托杨舜俞改葬
杨舜俞，字才叔，山西寿阳县人。从小刻苦学习，颇有才气。家里贫穷，在京城开封住了一段时间，大多依附在高官显宦人家的门下。他想起同乡有个姓蔡的朋友，就前往看望他。
杨舜俞生性尤其嗜好喝酒，半路上住在野店里，正要继续赶路。当地人说：“向前去就是凤楼坡了，那里地方六十里，现在日已西沉，那里有很多怪物，你不若就住宿在这里吧。”
杨舜俞趁着酒劲，说道：“怪物怕它什么？”他骑着马，就走进了荒野。
走了不到二十里，太阳落山了，四面昏黑，阴风习习，他越走越暗，看不清道路。杨舜俞酒已经有点醒了，心里很懊恼后悔，也不知道所在方位，就信马由缰而已。
忽然，他远远看见一处灯火的光亮，就同着仆人，望着灯火而去。他们又走了十几里路，都是荆棘丛生的山坡，狐狸和兔子叫唤奔跑，阴风愈发地猛烈。
他们好容易到了一家地方，只有一间茅屋，四下没有邻里。他们扣门，等了很久，才有一个妇人出来，说道：“我独自居住在这里，房间又狭小，没有招待客人的地方啊。”
杨舜俞说：“天晚，夜色昏暗，我们迷失了道路，没有其他地方去了。就是随便休息一下，坐着等待天明就可以了。”
妇人说：“家里很穷，就怕你见了，也不想呆。”
于是，她请杨舜俞他们进屋。里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土炕，也没有烧火做饭的痕迹。再看那个胡人，衣衫褴褛，灯火散发着青光，一点不明亮，好像很清冷的样子。
那个妇人对着墙壁坐着，一声不响。
杨舜俞在屋里徘徊，很烦闷，就派仆人到外面找些柴禾，生起一堆火，坐了下来。他们请夫人一起来烤火，她推托再三，方才走过来坐下。
杨舜俞仔细一看，那个妇人是个绝食的美女。虽然脸上没有傅粉，头上没有珠翠，脸色清淡润泽，天然一幅真美色。
杨舜俞惊喜，问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妇人说：“我的经历，都可以说出来的。先生要询问，我不敢隐瞒。我本来是绍兴人，姓于。家里起初还丰衣足食，我丈夫到绍兴做官，我遇到他后，心里很爱慕他，就跟着他来到河南。所以我才流落到这里。”
杨舜俞到：“你的丈夫是什么人？怎么让你沦落成这样？”
妇人脸色凄惨，情不自禁，说道：“我不是今世的人，是五代后唐时的人。我的丈夫奉命到绍兴获取弓箭，就带我回来了。我丈夫是个偏将，死在战斗中了。当时天下大乱，我又被士卒夺取了。那个士卒又战死后，我就剃发出家，用泥涂抹脸孔，自己损坏外貌，向逃回骨相。我昼伏夜出，到了这里，又被一群强盗抓进古树林中，我给他们洗衣做饭。几天后，我无法忍受强盗大的欺凌，就在那个古树上自缢了。那群强盗可怜我，就把我埋葬在了这里。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月了。世时变迁，山川陵替，无处问询音信。我仰头瞭望骨相，望眼欲穿。幽僻地埋葬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回到故土啊？”
杨舜俞说：“当时的事情，你说说看。”
妇人说：“我说讲的，都是我亲身经历的；其他的我不知道，只是大致说说。”
她就说起了那时的情况：
当时从郎官以下，朝廷发下来的粮食，都是自己背回家的，就算公卿人家，也有菜色。我听说宫廷中都穿着补过的衣服，赏赐给士卒的袍服，也都是宫女制作的。百姓人家，有妻子的，只有十分之二三。兵荒马乱，饥馑连年，人们都无法自己存活，更没法养活妻子。
庄稼没有成熟就收割，怕被官兵来抢夺。打仗的声音，从早到晚，满耳都是。那个时候，父亲保护不了儿子，丈夫保护不了妻子，哥哥保护不了弟弟，人人都朝不保夕。集市上冷冷清清，乡野间寂静无人，放眼望去，无尽的平原上，千里没有人烟。加上疾病瘟疫，接连发生，水灾旱灾又相继发生。易子而食的事情，也有发生，兄弟夫妇，就可想而知了。
当时的诗人，写道：
火内烧成罗绮灰，
九衢踏尽公卿骨。
古语说道：“宁作治世犬，莫作乱离人。”
妇人说完，流着眼泪，问杨舜俞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了？”
杨舜俞说：“现在是大宋朝。连着几代鲜明君主，天下承平，数万里江山，都是一个国家。四海之内，百姓各安事业，官府衙门清平治理。礼义教育都一样，无法比拟。南边到达越南，北边到达黑水河，西面过了陇西，东面到达海外。几万里内人烟稠密，太平世界一百多年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游人和商贾，都在荒地露宿，毫无骚扰。百姓们饿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倦了有地方睡觉，饮酒吃肉，歌颂朝廷圣明啊。”
妇人说：“今天的穷人，胜过当时的公卿将相啊。你知道有多幸运吗？”
杨舜俞喜爱她的聪敏，有些心猿意马。他命仆人拿来纸和笔，写了一首诗赠送给她，想要**她。诗道：
子是西施国里人，
精神婉丽好腰身。
拨开幽壤牡丹种，
交见阳和一点春。
妇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不敢当。其他的交接，要等到以后。今天就清谈，希望不要乱来。”
她又说：“我本来也是书香门第，稍稍懂得写诗和文艺，至今仍然能吟诗，派遣心怀。你从这里经过，就是这里贫乏，既没有酒，也没有菜肴，我作为主人，很是惭愧。你如果有情义，不怪罪我，我敢奉上一首诗，表达我幽懑的心情，请你不要讥笑我。”
她随口念道：
欲说当时事，
君应不喜闻。
军兵交战地，
骨血践成尘。
兵革常盈耳，
高低孰保身？
变形归越国，
中道值凶人。
执役无辞苦，
遭欺愿丧身。
沉魂惊晓丹，
寒骨怯新春。
狐兔为朋友，
荆榛即四邻。
君能挈我去，
异日得相亲。
杨舜俞看了诗，尤其地爱惜她的才气。妇人又说：“我的尸骨，幽埋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岁月了。你将来再回来的时候，请把的尸骨带回去，好生安葬，我的魂魄将一直依附于你。”
就这样，他们整夜相对，杨舜俞却不敢用言语侵犯她。天亮后，妇人把杨舜俞送出门，微笑着说：“杨郎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
杨舜俞走出几步后，回头，发现妇人和屋子都不见了。他神思昏沉，精神恍惚，重新下马，在那个地方堆土结草，做了记号。
他从河南蔡县游历后，又经过这个地方，就挖掘那个地方，在三尺深的地方，找到一具骸骨。他用衣服包裹好，放在箱子里。回到京城后，他在城西的高地上，把骸骨安葬了。虽然妇人死的很悲惨，但是这次下葬的棺椁、衣服布匹、器物、车马等，都很齐备。
三天以后，杨舜俞住在家里，天黑以后，有人敲门进来。杨舜俞起来，原来就是那个妇人越娘。
越娘拜了两次，说：“我的朽烂的骸骨，多少年埋在尘土里，无处诉说。没想到你能把我迁葬到干爽的高岗上，让我孤独的魂魄有了归依，不知道怎么报道你。”
杨舜俞见她衣服鲜明，梳妆得艳丽，比过去愈发美貌。他喜上眉梢，就拿出酒菜，跟她对饮。
这天夜里，越娘就住在杨舜俞家里，两相欢喜，极尽缱绻。天快亮时，越娘向杨舜俞告别道：“后天也夜里再来。”
杨舜俞准备来酒菜水果，等待越娘，她如期而至。他们喝了几杯酒，越娘收敛笑容，躬身说道：“郎君的大恩，我何以报答？我有真诚的恳求，亵渎请你听。我既然已经有了好的葬地，转生也不晚了。就怕再犯下罪过，又要延缓岁月了。我这趟来，想跟郎君告别。”
杨舜俞吃惊地说：“正跟你如胶似漆，恩爱象夫妻，怎么这么快就要分别？”
越娘说：“我当初遇到郎君，不敢用朽败的身体，跟君子交接，没有其他，就怕郎君厌恶我。因为你心里喜爱我，我也喜爱你，这样什么时候结束呢？我是最阴冷的鬼魂，你是最雄盛的阳间人，对于我没有损害，对郎君，却有伤害。这不是我报答你的本意。希望不要再相交欢，让我们这样告别吧。”
杨舜俞脸上变色，说道：“我正在眷恋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告别？有情人，不应该这样的。”
越娘见杨舜俞不答应，又在这里住了一晚。杨舜俞强烈要求，从此每天晚上都来了。
几个月后，杨舜俞终于卧床不起生病了，越娘白天隐藏离开，夜里就来侍奉汤药。
越娘又说：“你不相信我，所以才遭受这番痛苦。”
越娘经常流泪哭泣。后来，杨舜俞身体又稍稍恢复了。
一天晚上，越娘说：“我本来是阴间的鬼魂，本来也有管辖我的。如果我们这样的事情被发现了，我会永远堕入地狱了。你这样反倒带累了我，过去对我的恩德也不是恩德了。我不再来了，你就再把我的骸骨扔弃，我也不能这样了。”
说着，越娘走了。从此，杳无音信，再也不来了。
杨舜俞一天到晚盼望她。过了一段时间，他来到越娘的坟墓下，大声恸哭，道：“我不敢有其他的期望，就希望能见一面，就没有遗憾了。”
他又烧了纸钱，撒酒祷告。
这天晚上，杨舜俞住在坟墓边上，他期望能遇到越娘，却始终没有出现。杨舜俞在墓园里住了三个晚上，又做诗在坟墓前祷告。他的诗道：
香魂妖魄日相从，
倚玉怜花意正浓。
梦觉曲帏天又晓，
雨消云歇陡无踪。
杨舜俞神情懊丧，寝食不安，只有天天饮酒。他身体消瘦，容颜憔悴。虽然杨舜俞思念越娘这样情深义重，可是越娘却一直没有再来相见。杨舜俞凭恃着对他有德，咬牙切齿，就象到那里挖开坟墓。
恰巧有个道士路过，象杨舜俞作揖，询问缘故。杨舜俞不得已，如实诉说了。
道士止住他，叫他不要挖墓。他又对杨舜俞说：“你恼恨这个鬼吗？我给你羞辱她。”
道士就把一块木头削成符，在上面写上红字，长几尺，钉在坟墓上，铿锵有声。道士又长声啸叫，很清亮幽远，听到的人都打一个寒颤。道士又让杨舜俞用碧绿的纱巾覆盖在坟墓上。
过了一会，果然看见越娘出来，身上插着几把木剑，几个鬼士卒看守着她，捶打她。越娘哀嚎叫苦。
过了一会，道士让鬼士卒停手。越娘唾骂杨舜俞道：“古来的义士，帮人家迁坟埋骨的人多了，没有听说淫乱人家，还让人家遭殃受灾祸的。你现在这样贪腐**，我害怕你才藏匿不出来。你要挖掘我的坟墓，现在又让道士困扰我，使得我受到枷锁，挨到鞭挞，血流到脚上。你还忍心吗？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小人，我的尸骨就算埋在污泥下面，也不要你搬到这里，遭受今天这样的灾难。”
说着，越娘泪如雨下。杨舜俞连忙跪拜道士，求他放手。越娘这才离开，消失不见了。
道士说：“阴间和人间道路不通，人和鬼处在不同世界。人鬼相遇，两边都没有好处，尤其会损伤你。饭食人出生的时候，幼儿时阳气多，阴气烧；壮年后阴阳各半；到老了，阳气烧阴气多。阳气尽了而阴气存下来，人就死了。你还在壮年，气血方刚，本来应该驱逐阴气的异物，耗费自己的阳气，你的死期就不远了。读书人不明白礼义，那就白读书了，还有什么用？”
杨舜俞拜了两次，说道：“今天是我的不对。越娘是我迁葬到这里的。现在反让她受到重祸，请你赦免他。”
道士笑着说：“你对她仍然有情，也需要稍稍地受谴责。”
杨舜俞又跪拜哀求。道士说：“看你这么可怜，罪过也不是她造成的。”
于是道士把符从坟墓上拿下来。杨舜俞想邀请道士，道士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杨舜俞反复地思念越娘，一天夜里，梦见越娘说：“你几乎陷害了我，承蒙你悔过，还有过去的恩情。我在幽冥的阴间，怎么能不感叹依恋？千万珍重！”
杨舜俞把这番事情告诉别人，很多人都听说了。后来，很多人到越娘墓上写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