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降落在一月初。
沅芷早上起来往窗外看,沿线起伏的山和树,银装素裹,茫茫一片。
昨天助理菁菁给她电话,已经找好本城最好的跆拳道道馆,在中官路18号。沅芷赞她办事效率高,菁菁谦虚一番。
这个新助理什么都好,只是不苟言笑。这样不免想起赵婉,做事一塌糊涂,却每每能让她开怀展颜。有利必有弊,此话一点不假。
东西一早就准备好,李姐帮她拿行李。
这次初期训练她决定住道馆,期限是一个月。经过上次马守成报复一事,她铁了心要学出点成绩。沅芷给自己定目标,一年后至少要考到绿带以上。
出门时又下雪,鹅毛般落下来,天空里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云弥漫在天际。汽车绕立交桥东行,最后停在一条古老的巷道里。
古色古香的建筑,飞檐斗拱,雕栏画栋,清晨人人际寥寥,路面上脚印稀疏,车轮扎雪,两条长长的轨迹延伸到尽头的庙口。没有烟,庙口东面就是道馆。
这是大型的道馆,很有些岁月了。里面很大,面积不次于一般的大学学校,沿着林荫道走来,绿窗框的旧楼爬满了藤蔓,水池里结冰,广场、屋顶、青石板路面上都是皑皑白色。
第一天报道,她去看了自己的宿舍。本来是四人一间的屋子,这次只有她一个人住。领她去的辅导员说今年报名的人少,这栋楼一大半都是空出的。
沅芷问:“一般的训练场地是在?”
这人说:“图书馆对面的场院,室内场地。”
她又问了训练时间,得知周一到周五早上8点钟—11点钟,下午2点钟—4点中,每天规定训练时间为5个小时,其余时间可自行安排,空余时间的训练场地都可以用。
她在宿舍里休息了一天,这天早上换上她的道服,系上腰带。
场地内铺了塑料泡沫板,脚踩在上面,不冰冷。墙上的挂钟显示7点45分,她靠着柱子坐下来,压腿、揉膝盖。
来的人在门口拖鞋,依次入场。沅芷没想到还能碰到认识的。
程少阳摘了眼镜,气质还是温文,他的头发剪地更碎了,看到她也过来打招呼。
“巧啊。”沅芷站起来。
他的目光触及她腰间的白带:“初学啊?”
沅芷看着他腰里系着的黑色带子:“很快赶上你。”
他笑了笑,没作答。
教练是是秃顶的中年男人,巡场一圈,先让大家原地压腿,做热身运动。沅芷第一天练习,一上午下来几乎是扶着墙出去的。教练下课前提醒新来的,说刚开始两周浑身都痛,需要做好舒缓工作。
沅芷感慨,一把老骨头,禁不起这么折腾。
过庭院里走廊拐角的时候,对面擦身过来的人问她:“第一天,还习惯吗?”
沅芷顿住,慢慢抬头。
白小楼在檐廊下站定,白色的道服,玉一样的脸,眼底含笑。
沅芷足足回味了几秒钟,一次碰到两个,都是熟人——这不是一般的巧了。
“想什么呢?”小楼陪着她一起出走廊,绕道图书馆去食堂。路上,他说:“我一个月前就入学了,请你试想一下,我跟踪你来的可能性。”
“……”
沅芷看他腰间,居然是和自己一样的白带,想起那****的身手,觉得蹊跷:“你说的是真的?”
“难道有假?”
沅芷吃饭,小楼吃面。这个点人已经散了,一楼食堂三三两两还有几个。她看他白色的面上只有几粒葱,夹了两片肉给他。
小楼抬头看她一眼,她在低头专心吃自己的。
这时他笑了一下。
程少阳那时候坐在他们东面不远处的位置,看向这里,若有所思。不过事不关己,他没有多在意。
“去逛逛?”她提议饭后运动。
小楼说“好”。
夕阳落山,天边的云霞褪变成暧昧的昏黄色。
沅芷在树的阴影里驻足,抬头看,大树冠,常青,枝叶繁盛。她说:“一年四季都这样,多好。”
“没有凋零就没有盛开。”
小楼捡起一片叶子,平摊在掌心,沅芷探身过来看叶片的纹路,伸出手指,摸一下。小楼问她“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微微笑了,话在唇齿间咀嚼,缓慢吐出,“能有什么感觉?”
他们临地近,她觉得有热气从他的唇间送过来,耳根子渐渐有些灼热。小楼拨弄她的头发,她抬头看他,只见他指尖夹着一片树叶:“刚刚掉进去的。”
“……”
沅芷觉得手指凉,低头一看,有雪花融化在指甲盖上,薄薄的一层冰晶。这时候雪从天空降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还有他的眉间。
小楼看看阴沉的天空,伸出手掌接了片雪,回头对她说:“越下越大了,去我哪儿吧,近一点。”
她说:“嗯。”
天已黑,他们在夜色下走。到他的宿舍楼下,沅芷在门口台阶上往上望了了会儿:“你住几楼?”
“二楼。”
“看到了。”阳台正对两棵梧桐树的中央,她笑了,“绿化好。”
“谢谢。”
她进去后四处看了看,这个房间和她的一样朝南,配备一个阳台、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小厨房。
她在他的床铺上坐下,问他:“你室友呢?”
他看着她说:“我一个人住。”
她笑:“这么巧,我也是。”
小楼没说话。
“有多的衣服吗?”她在他的注视中站起来,指指身上的湿衣服,“我想洗个澡。”
“请等一下。”
回来时,小楼把一件白色的衬衫放到她手里。
他们是一样的身量修长,不过他更高一点。沅芷把这件衬衫在身上比划,它正好可以盖住臀部。
她进了浴室。
他呆在在外面。
隔着一扇门,里面有清晰的水声。小楼坐了会儿,从袋中掏出手机来玩。还是她送的那只,单色金属壳子。
看完微博,他又无事可做,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雪夜里,远处有情侣缓行,互相扶持,银白色的雪地里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白,毛茸茸的帽子,毛茸茸的手套,互相砸雪球,扭打中摔到地上。二人都笑,爬起来继续玩,隔着那么远他都听到了。
“看什么呢?”沅芷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他身后。
“没。”小楼回过身,靠在阳台的边缘,歪着头端凝她。
她笑:“你看什么?”
小楼看到了自己的白衬衫在她身上,领口微微竖起,下摆修长,遮住膝盖,她伸手抚了一下,那样熨帖:“就是短了点。”
“短?”沅芷自己看一看,倒是比之前那些裙子短很多,不过,这若是作为衣服,到是不显得短。
“不过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小楼转过身,靠在阳台上,继续看窗外的雪景。
沅芷走到他身边,看了会儿也没什么有什么精彩:“你喜欢一个人发呆?”
“现在不是和你两个人吗?”
“也对。”沅芷笑了笑,“你以前替文哥做事?”
“是,说过的,你忘了?“
“没忘,就是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小楼看着她的眼睛,指尖点在她的鼻尖上,“所以,你还是什么都不要问的好。”
“好啊,我不问。”沅芷微笑,“那问点别的?”
“夜这么长,你问什么都可以。”
“好,你可是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沅芷笑了,夜色下,望着他静静的剪影,托着腮帮子细细看,慢慢看。
小楼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要问就直接吧。”
“只要是你能回答的,你都会回答?”
“谁都有难言之隐。”
他总是保障着自己最后一点利益,不把话说绝,沅芷点点头:“好,你好。”
那时候,东榆和小楼在同一所中学上学。
“小楼是怎么样一个人?”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东榆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想,就说了:“温柔。”
“温柔?”
“对。”这帮女生实在难缠,他此刻心里又这么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了出去。晚上和小楼一起回家,他问他,“你一个人住吗?”
“不。”小楼说,“和我姑姑一起。”
“姑姑?”
“对。”小楼说,“我和姑姑住在一起。”
“那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温柔?”小楼回头看着他,微微笑,有点儿疑惑,“为什么这么想呢?”
东榆说:“小楼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
“你都不计较赵志远同学做的那些事情了,还愿意帮他隐瞒。”其实他一直很佩服小楼的容人之量。小楼长得好看,所以,他姑姑应该也不差。
后来他见到显宁,的确是有些吃惊的。
当然,显宁并不丑,不过,也没有那么好看,只能算清秀吧。那天傍晚在小楼住的公寓里吃饭,显宁热情地招待了他,态度友好。
等她离开,东榆悄悄地对小楼说:“你姑姑好年轻啊。”
“哦?”小楼喝一口茶,“你当着她的面说,她一定更加高兴。”
东榆不好意思了,摸摸头:“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那你母亲一定也非常出色。她一定非常美丽,也很优秀。”
“为什么这么想?”
东榆说:“难道不是这样?”
小楼说:“难道你忘了之前传过的那些话?说她坐过牢,还是杀人犯,我从小在牢里长大,后来还去了清莱。”
“那都是谣言,现在不都不攻自破了?”东榆无来由地有些紧张。
看他急着辩解的样子,小楼微微笑了,给他倒一杯茶,亲自放到他手里,“我和你说过了,其实也不全是假的啊。”
“啊?”
“这样真呆。”小楼刮了下他的鼻子。
东榆不知所措了,认识有大半年了,小楼还从来没对他做过这么亲密的动作。学校里有无数的人想亲近他,最后小楼却和他成为了朋友。没有庆幸是假的,但是,印象里小楼一直是温柔而矜持的,甚至有点冷淡。
“我母亲的确是杀过人,本来判的是死刑,不过因为当时怀了我,所以延期。我是在牢里出生的,和她关在一起,我也的确在清莱呆过一段日子。”小楼直言不讳,笑容平常,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东榆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小楼之前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每当提起这个话题,他总是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尴尬的,虽然小楼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事情。
他一点也不像是在牢里呆过,他品学兼优,备受瞩目。他怎么可能是那样呢?不过,小楼自己都说那是真的了,他心里又有好奇,虽然知道这样不对。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