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沅芷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
每天都有主治医师过来问她话,她一一回答,他说你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很快就可以下床。沅芷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答:“半个月后。”
半个月时间实在太长。她觉得自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呆医院,人要发霉,于是,时间提早一个礼拜。
在家休养的日子,换了私人医师。终于能长时间走动了,这天,她扶着栏杆上下楼。正巧段怀从楼上下来,看到她,斜着走过去:“伤残成这副德行就该有自知之明,不乘电梯从这儿摔下去,又要闹得鸡飞狗跳。”
沅芷当然没放在心上。
走到二楼了,她休息一下,然后一鼓作气下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太急功近利,下最后一层台阶时一个趔趄滚倒在地。
手里的拐杖也掉下了。
段怀在餐厅吃早餐,听到声响转过来,看到这一幕,他的手几乎是反射性地按住桌角,对面的邱正东比他快一步跑过去。
“姐,你怎么了,要不要紧?”他扶她坐到餐厅的空位上。
“没事。”沅芷说,捏一下腿,皱眉。
段怀这时说:“叫张医师来一趟吧。”
沅芷诧异中抬头,段怀没看她,低头吃一口面包,吃完后慢条斯理地用布巾拭嘴角:“爸下个礼拜要回来,你得有个人样。”
“谢谢,不过不用了。”她不逞能,是真觉得没大碍。
“……随便你。”
“什么态度?”邱正东对着他的背影“呸”一声,端起牛奶要喂她。
“我是脚受伤,不是手残了。”沅芷说。
他把杯子乖乖放下,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对这次事件,他心里仍有疑惑:“姐,你最近是不是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啊?”
她横他一眼:“有你这么说你姐的?”
“要不人家干嘛往死里打你啊。”邱正东叹气,“照理说,你这么个大美人,正常人看了都是想犯罪。能让一帮大老粗看见你只想着打,可见你这次干的事非同一般啊。”
“吃你的早饭!”
“是是是。”
沅芷早在进院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抽了空告知王泽,命他暗中调查。不出所料,不是简单的因为拆迁赶人导致的私人寻仇这么简单,而是背后有人从中唆使。
这半个月,她人在医院,她的人却在外面干了很多事。
每天都有人向她汇报,每天都有关于马家屯赌马场的新闻刊登各大报刊,无外乎比赛出现事故、马槽失火、“黑幕”披露等等负面报道。
熟悉的号码打进来,她坐在沙发里品茶,既不接,也不挂。她想着电话那头,马守成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依然难解心头只恨。
死前凌迟的过程比死还要让人难受,这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他需要好好体会。
后期修养的日子里,小楼来看过她,带来她喜欢吃的杏仁酥。
她早上自己在二楼的长廊上练习,下午,她由着他扶着,在花园的石径小路上走。步伐一天比一天稳健。有一次一轮来回走完,小楼扶着她在人工木椅上坐下休息,蹲下身喂给她水:“明天试试绕着花园一整个来回。要是成功了,有礼物给你。”
“礼物?”白小楼没送过她礼物,沅芷对此颇为好奇。
他说:“对,礼物。”
第二天,她如期完成,他果然给了她一份很好的礼物。
阳光正好。
中庭的榕树下,树影婆娑。
沅芷坐在秋千上微微地荡,看着他。
白小楼吹笛子,左手托笛,右手习惯性地拂过笛身,杏黄色的穗子从他的手掌里跌落。沅芷耳畔听到清越的乐声,近在咫尺,又觉得遥远,这个午后,闷滞和嗔怨在空气里被渐渐驱散,鼻息里、毛孔中,一点一点沁入清凉。
心情莫名平静。
她托着腮帮子在旁边看他。高个子,白皮肤,冷澈明亮的黑眼睛。从侧面看,他是有些消瘦的。
多么英俊的一个人。
他吹完一曲,沅芷鼓掌:“节奏把握地不错,其他也还过得去。”
他笑了:“你也懂音律?”
“看不起人啊?我从小学琴,专长钢琴和古筝。”她抓住绳子猛然荡一下,“画画、下棋、书法……你问问我哪一样不会,哪一样不精?”
“够自负的。”小楼看着她说,“我没见你画过画,书法也没看到过,不过下棋嘛,我记得某人好像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这一下噎地她对不上话。
“别咬牙,生气就直说嘛。”
“白小楼……你滚地越远越好。”
身边传来小楼的笑声,轻轻的,开怀的,和风的声音穿梭在一起,轻盈地远去。
马守成比她预计来得早,那是段明坤外出归来的三天后。
他们在茶室里招待他,雾霾天气,窗外天色暗沉,沅芷站起来在移门边眺望,远处山峰连绵无边。
马守成被人带上山,走到庭院里,一眼看到沅芷,他倒退了一步。
沅芷走过去,接过他刚刚摘下的手套,朗声道:“马老板,稀客啊。来来来,里面请。”伸手把他引到门内。
天气实在冷了,段明坤难得披上了大衣,内里还是绸布的白衬衫单衣,拴在黑色的西裤里。
“马老板,幸会。”
马守成看看他从桌案对面伸过来的手,握一下,低下头,姿态放得很低:“坤哥。”
“就当是自己家,别这么拘束。”
仆人奉茶,上好的铁观音。
马守成捧在手里,觉得烫,又不敢放开。
“早听说马老板生意做的大,对跑马颇有研究,今天一看,和我想的一样。”他也喝茶,先吹一口气,绿色尖细的叶子在茶面上轻漾。
“研究什么啊?马场都给人烧了三回了。我实话和您说吧,这个月再没有周转的资金,我就要关门大吉了。”
“你这是不满呢。”段明坤笑了,抬头看看沅芷,双手交叠着,按在紫檀木的手杖上,“小沅做事太强硬了,马老板不要见怪才好。”
侍女适时送上点心,榴莲酥和椰丝球,刚刚出的烤炉,新鲜烘成,香气扑鼻,手碰在上面还有热度。
沅芷接过佣人递来的湿巾擦手,抬起一块,送到段明坤手边,又拿了一块,起身,走到对面的马守成面前蹲下来。
她看着他,微笑:“马老板,尝尝看。”
“不敢劳烦。”
“过去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以后还是好伙伴,好朋友。”她回到原位,自己吃一口榴莲酥,味道太冲,还是不习惯。
她放下来。
段明坤说:“资金不是问题,人手也不是问题。马老板缺什么,我们就给什么,之前小沅派过去的人偷懒,事事需要马老板的人亲力亲为,才酿成这样的惨剧。如果他们能多帮衬一下,也许就没那么多事故了。”
“……”
“马老板可能怀疑我们的诚意。”沅芷用指尖沾了水,在木质桌面上写出数字,“钱好说,人我们更不缺。马老板原来请的那些可能少个心眼,马场现在需要新鲜血液。”
马守成不能说话。
“马老板意下如何?”
沅芷差人送马守成下山,回头陪在段明坤身边。他还在喝茶,细细品,慢慢尝,似乎从这略带苦涩的味道中能品出不一样的东西。
他问及她的伤势,她说:“已无大碍。”
“做这一行,需事事小心。”段明坤说,“你以为我刚才是和他寒暄?小沅,你做事太绝,不留余地,以后迟早要吃亏。”
“……”
“给别人留一条后路,即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站起来,手杖点在她面前的桌案上,语重心长,“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沅芷:“……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