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清明时节,纷纷的落雨把郭北县城的青石板路浸润。还是清晨,路边的铁铺里传来哐哐当当打铁的声音。铁匠铺的铁匠姓谭,谭铁匠除了打铁还制锁,他的手艺是整个郭北县公认的最好。
没有人记得到底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郭北县开起铁匠铺,也没有人去追究他的打铁和制锁的手艺到底是什么时候渐渐在郭北县被认可。更没有人忘了去问他到底今年多大岁数,反正郭北县的孩子小时候就喊他谭叔,小孩子长成大孩子又长成大孩子的爹爹还是依然称呼他谭叔。谭铁匠那不算精壮但是十分结实的身板,和严肃的面容从未变过。
谭铁匠用挂在脖子上的白粗布抹一把额上的汗珠,轻轻吁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渐渐升起来的日头,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又继续干起活来。
对街的豆腐摊上李二婶又再骂他的丈夫偷懒,隔壁的早点摊也渐渐热闹起来,整条街开始人来人往。
吆五喝六的富绅,行色匆匆的行人,吆喝买卖的商贩……
今日和以往一样,又不一样。一个短粗的汉子正揪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偷东西偷到我这里来了。”
老头冲他嘿嘿一笑,撇了撇少牙的嘴:“大爷说什么笑,可不要冤枉人。”
短粗的汉子被老头嬉皮笑脸的态度惹怒了,把老头往自己近前用劲拽了拽一瞪眼:“你说什么。”
周遭聚集起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只是看热闹,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他这一拽,老头突然哎呦一声,一只手拽住短粗汉子的衣袖,一只手垂在那里,哎呀乱叫,嘴里嚷着:“没天理了,有人打死老头子了。”
不知从哪里钻出三个模样相似的壮年男子,一个个歪眉瞪眼冲着短粗汉子嚷:“怎么,光天化日打伤人就想作罢!”
三个人对短粗汉子推推搡搡起来,叫骂声里掺杂着老头刺耳的哀嚎。
谭铁匠,垂着头,一锤一锤目不转睛。
纠缠了一会,短粗汉子鼻青脸肿,推开人群逃似的离开了。人群哗一下子散开了,继续各自的营生。
老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只手掸掸身上的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恭恭敬敬递给了三个壮年男子为首的一个。
三个人扬长而去,老头在街上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街上的人像避瘟疫一样避开老头子,避的十分巧妙。
老头子似乎习以为常,麻木的把手往破袖子里拢了拢,吸了吸鼻子。路过铁匠铺,他突然转头瞅了瞅谭铁匠,突然开口问:“打一把快刀多少钱。”
“好铁锻好刀,有好铁20文,没有铁200文。”
老头子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手势:“我只要快刀,不要好看的刀。”
谭铁匠抬头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头:“三日后,我送你一把,分文不取。”
老头子乐了,嘿嘿的嘬着少牙的嘴,伸出三个手指头:“那我要三把。”
“好。”
老头子缩了缩脖子,继续向前走。
谭铁匠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拐角,凝神许久,微微叹了口气。
我急急推开古庙的大门,冲着正在菩萨像前闭目打坐的白衣女子说:“姐姐,我看到他了。”
姐姐站起身来,看向我的目光竟是有了流动的生息,和过去多少年来一如既往的沉静再也不同。
我不自主的抹了一下喉咙,似乎是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噎住,后面的话一下子顿住。姐姐脸上绽开戏谑的笑容,就好像数百年前第一次相见时候:“小容,看姐姐这身衣服怎么样。”说着轻轻盈盈的一转身,一朵白莲花一瞬间化成一朵娇艳的红莲,红的胜火,似要烧尽俗世中的众生。
我忙不迭的点头。
郭北县的县衙门口,一顶官轿稳稳停住。轿子上走下来一个宽面、矮胖身材的官儿,早就侯在门口的师爷笑嘻嘻的上前扶住他:“大人,您回来了。”
下来的这位是郭北县的陈县令,陈县令努力挺挺脖子,咳嗽一声,一双眼睛不动声色的迅速四下溜着看了看。
师爷连忙把耳朵凑到近前,陈县令用几不可闻的身音说道:“乡绅们可都来了。”
师爷低声应道:“来了,都在后厅侯着大人呢。”
县衙后厅里坐着十几个人,都是郭北县有些名气的富绅。陈大人整整官服,目不斜视的迈着方步走进了后厅。
十几个人一起站起身来,堆着笑迎接这位县令大人。
县令大人清清嗓子,照例是一番官话,无非是百姓、行商,直说了半个时辰,又接着说起自己做县令以来的作为和难处,又是半个时辰。
站着的乡绅个个都不敢坐下,年轻的偷偷的打哈欠,年老的腿都开始哆嗦。
滔滔不绝的县令大人、十几个神色各异的乡绅富豪,还有凡人看不到的一红一青两个绝色女子。
终于,县令大人有些隐晦的提出,当今圣上尊崇佛教,郭北县外的那座古庙不知几百年前所修,实在破败的无法修缮,郭北县为祈求佛法庇护也必须选址重修一座寺庙,只是官库银钱实在不足,还要各位乡绅捐些善款,问问大家的意见。
十几个乡绅一下子精神了,互相看看,窃窃私语起来。
陈大人慢悠悠接过师爷奉上的香茶,开始品起来,一旁的师爷正色道:“各位,都是郭北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修缮观音庙也是一件大善事,所谓行善积德,各位不妨报个数目,也好尽快把这修缮之事么做好。”
我凑到姐姐身边问:“姐姐,这胖县令要给菩萨修庙?”
姐姐只是从鼻孔里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发出一个不知是“恩”还是“哼”的音节,我识趣的把身子移开。
捐善款的价目一路提升,陈县令的手端着杯子一直稳如泰山,又熬了一个时辰,十几个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乡绅终于熬不住了。终于,价目到了10万两白银的时候,陈县令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子上。
师爷和各位乡绅说好了三天后交来银子,又立了字据才肯放这一众人回家。
我和姐姐看到了郭北县的众生,却无法看到远隔千里外的生灵,在那
里,一所乡间的私塾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私塾的一角,一个面容清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那里,一板一眼的跟着先生念着书,窗外一声清脆的鸟啼,少年偷偷看了窗外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嘴里接着跟着先生念道:“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