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对人是奢求，对我们却可能是漫长修炼过程中一段劫难的终结和下一个劫难的开始。我曾经想过当我从五百年的修行到了一千年，姐姐从一千年的修行修到一千五百年，我们会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在期待的日子里总是期待，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变化只是道行深了，遇见的人无非还是不知是几世轮回的人，人性永远不会随着时间变得更好。所以当我终于可以随意变换人身的时候，我对以后的日子实在没有更多的期盼，甚至也不再期盼着真正投胎成人，因为我从来也不觉得做人有多好。
五百年前漫过金山寺的大水，吞噬了太多的生灵，我和姐姐从此被罚到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修炼，我清楚的记得那时菩萨对我们说：“你们的孽缘太深，人间百苦未尝，又太过痴妄，若想修成正果，还需先修人身。”
菩萨说话从来不会说明白，或者说只有能明白的人才能明白。我在心里小小哀叹了一下：我和姐姐始终是妖，就算明白，也是明白妖，始终不是人，就算当年误吃了吕洞宾的汤圆开了心智，有了七情六欲，我们也是有了七情六欲的妖。
姐姐抬起头，看向菩萨慈悲温和的眼神，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犹如我们冰冷的永远不会有温度的身体：“白素贞愿意领受一切责罚。”
她这次竟然又没有带上我，那时她和许仙相好也总想把我排除在外，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我急急忙忙的跪下：“菩萨慈悲，青儿要和姐姐一起受罚。”
姐姐的语气仍然冰冷：“一切的孽都因我起，你去继续潜心修炼，总有一天会修成正果。”说完这些，姐姐双掌合十，闭上双眼，深深的向菩萨拜去。
菩萨微微摇了摇头：“你们可知，佛家是要度你们的心，就算将你们生生囚在塔下，千年或者万年又能如何。贫僧要你们再入凡尘，代贫僧去一个地方，为贫僧办一件事。”菩萨用慈悲的目光看向我和姐姐，接着说：“不过，你们去到那里，行动只可在那里方圆百里之内。在那里，一面修行，一面帮贫僧搜集七个充满欲念的灵魂，集齐之日，贫僧自会再来度化你们。”
姐姐手中接过一只透明的琉璃小瓶，而菩萨再没说什么，转身踏着莲花离开了。
于是我和姐姐来到这个荒僻的名叫郭北县的小县城，这里穷乡僻壤，说是县城也并不富饶，唯一有利的地方是临着官道，难免会有各色人等在官道上来往。
我心中窃喜，来往的人多，各色贪婪的人就多，那这七个灵魂必然不难收集，可我没有高兴太久。
姐姐偏偏挑选了一处荒僻的不能再荒僻的破庙住了下来，破庙被密林环绕，早已人迹罕至，而姐姐日复一日只是呆在破庙周遭，从不走出密林的范围。
我有些急了，这么下去，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好菩萨交代的事情。
姐姐不理会我，仍然是日复一日的做着几乎相同的事情，给菩萨上上三柱清香，贡上鲜果，然后就在蒲团上打坐。
连鲜果和香都是差我去买，每次回来我都故意在她面前提起县城里、官道上又有什么人作恶，比如哪个人霸占了别人的田产、哪个恶霸强抢了良家妇女、谁又滥赌成性败光家产、谁把父母赶到冰天雪地里……
我竭尽所能，向姐姐讲着外面发生的种种恶事，尽力刻画着一个又一个邪恶的灵魂、丑恶的嘴脸，姐姐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就没有变化。
就这样过了两百年，连我都累了，世上的恶虽然多，可来来去去终是那几种，人不断的轮回，人的嘴脸不断的变化，心里的欲念一丝丝都不见减少。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点明白，原来时间不过是时间，时间消弭不掉人们心中的欲念，欲念这种东西会随着时间累积，越累越多。
又过了一百年，当我也可以像姐姐当年那样随意变幻人身的时候，再看向姐姐三百年一成不变的神情，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们心中一直都有一根刺，姐姐的刺是当年大水卷向金山寺时那个在一片诵经声中瑟瑟缩缩躲起来的俊俏的男人，无论她付出多少，无论男人当初是多么贪恋，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原因彻底毁灭，这就是劫数；那我的刺呢？我的刺是姐姐的刺吗？或者我的刺是别的什么，是那个法海，那怎么可能，我自信我没有那么喜欢那个和尚，或者是因为姐姐和许仙的缠绵，让我对男人这种东西有些好奇罢了，只是好奇，或者好奇本身就是刺。
我自己也有些乱了，看来修炼时间长的妖和凡尘中的人越来越一样，总是有苦恼。
但我还是相信苦恼总是暂时的，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姐姐说这个朝代的气数又将尽了。
人的朝代也很奇怪，皇帝在换，当官的也在换，权势越高的人就越想死死的守住什么，有时候我可以看到那些本来纯净的读书人在官场中混迹后内心被欲望填的满满的。
那一次，我站在官道上亲眼看到一个满心欢喜进京赶考的年轻人，他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淳朴的希望和抱负，三十年后，我又见到他，豪华的官轿，净水泼街，他已经位高权重、威风八面，可他的灵魂如果姐姐肯收的话，根本不用我们引诱就能被放进那个琉璃瓶子。
原来人的三十年可以改变这么多！我当着姐姐的面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姐姐看看我，终于说：“人改变原本不要那么久，只要一瞬间就行。”
转眼又过去一个甲子，六十年中原来的朝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国家，郭北县是北面大燕国的属地，大燕国新皇帝叫做慕容明。
郭北县也不再那么混乱，只是表面不再混乱罢了，人心还是乱的，欲望仍然在充斥，国与国之间暗涌浮动，大的想吃掉小的，强的想吞掉弱的。
姐姐和我的生活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却也有了变化，姐姐有一天突然决定把我和她的名字换一换，换名字的日子好巧就是大燕新皇帝登基的日子。从此她是小倩、而我是小容。
好世俗的两个名字！
